长篇连载《孝义河东》

闲逸慕一清

（汗青南行10）“装幌蒙混个才有货卖——吾等真本事，只要眼尖，早辨出虚实！”何五道：“有假无假，没这般直着喉咙讨要个！”一干哄笑，看客越聚越多。贾兖脸白，“当吾谁个，打拳挣饭！”何五道：“你不混饭谁个讨食！会鸣的虫多，会叫的鸟多，说道多了，难不成比嘴！”贾兖大怒，周奄忙拦时，竟道：“不劳旁人，咱俩个比试一回！”何五道：“你胸塌肚瘪钱没半文。伤某犹可；只你个，倘吾点指间一跤躺倒，岂不是连棺材讨起！”诘问间，何五道：“你若是真本事，不妨对打！每拳一文，每脚两文，筋头加倍！”贾兖怒极，直欲厮打！可肩背处接连两记，打他个前冲，一时间气短胸闷，不由得火起，遂拿出平生的本事，回身探步交斗一处。见情形，观者跃足，连声号喊。无移时，挨数十拳脚，打五七筋头，知谁多些儿。周奄大汗，贾兖眼红，早一个支持不住，见满地铜钱，喝一声：“且住！”低头下腰只顾捡拾。观者兴浓，一迭声连催，岂肯罢休！周奄悄道：“兄弟，明日小心——扯破衣裤，须不值！”贾兖听这话，瞧一眼看客，捧钱手抖，几欲摔地。周奄叹气。拾罢，聚到一处，有百多文。顺路去，购柄短刀，两双布鞋，投店打火。饭罢稍歇，天晚至南照村，因住户不多，往来无已，周奄张瞧一回，庄口投店。贾兖饿急，早顾不得，问小二讨些酒肉吃着。林地早见，与林汗青安排下素食，凑道：“才说钱少路远，你俩大碗吃酒，大块吃肉，哪还掂记！”周奄无法，与林汗青另讨酒肉，却才没话。饭罢，贾兖叫壶热茶，只才吃，瞧林地白瞪起两眼，只当不见。周奄来，恭道：“遗失程仪，扰您受苦，心里老大不忍。”林汗青道：“出门在外，难免受窄。”周奄道：“您老有时，讨间上房，吾弟兄陪住。若无，路右一破庙，还好不曾漏雨。”林地道：“咱野宿惯地。只家主太爷上了年纪，如何受得！”林汗青道：“无妨。”才没话说。催结帐店，出门再瞧，旧庙无墙，残存一殿，缺扇门少两窗，泥塑半秃，供案也无。林地摘门扇，擦摸干净，林汗青合衣而卧。周、贾堆把旺火，加湿草沤得烟起，驱赶蚊虫。林地去，寻个庄户，听老牛倒嚼，塞几个钱，讨柄扑扇，将驴子寄养。待回，扯两根艾草，守林汗青点着，摇扑扇咪眼睡起。殿角里，枯枝碳火烘杂草烟大，然顺门窗飘去者多，四散的少，故尔虫扰。周、贾只稍呆，手背足面肿起老高，又痛又痒。二人无法，找清水冲洗一回，寻柴草四处点火八处沤烟，连角落间熏烤一周遭，忙乱至二更，却才歇下。
艾草燃尽，天也大亮。林地捡半边儿瓦盆，牵驴时淘洗干净，顺舀些儿清水，捧举净面。事罢，往门口一丢，随声破响，二人惊醒，便闻：“时候不早，也该上路。似你等白日昏睡，可几时抵！”周、贾缓一缓精神，手脸不洗，挣扎上路。出村时，林地悄买些炊饼，递林汗青驴背上吃了。周、贾稍行远处，肚里少食，因不肯坐等，顺买两馒头，干嚼饱肚。期间，路遇非少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，周、贾全不在意。巳时，推车挑担扶老携幼者愈多——绝非商贾。周奄警起，一问才知，连日大雨，丹水暴涨，早已是陆地行舟，人马莫进，乡民争避。周、贾悄地商议了，调头北去。午后东向，一路急行，往共城县来。
酉时，距共城不远，周奄、贾兖还欲赶去，林地不应，只道：“昨日不慌，今着急甚！脚驴某购，倘累杀，吃肉怎地！”于是，就村头寻户人家，借耳房歇下。此屋间半大小，壁挂农具，屋角堆柴，门窗破旧，一领土炕，苇席也无，伸手一抚，尘土铜钱般薄厚。周奄央求了，借锅淘米，熬半锅粥饭，讨几个馒头，又半张饼，勉强吃口。此两个连日出汗，干湿数回，周身上下早被拿住，有如披甲，每抖一动，恨不能碱下。此时闻水响，又气息难闻，急巴巴赶去庄东。
村头有河，其名黄水，雨季尤猛。今见河槽大满，周、贾亲切，打起赤脚，一个飞扑扎入水底，对岸唤气，往来数遭儿，衣裤也洗。林地牵驴饲草，隔里许，眼见热闹，忍不得脱个赤条条，下水搓弄。贾兖上岸，拧湿衣搭去草尖，先一眼见驴，再瞧槽下，立时大喜，悄递个眼色。周奄会意，将湿衣随手一丢，下到河心顺水游来。所隔非远，林地偷眼见，暗笑道：“乌龟王八，还往前凑，当老爷痴汉！”急忙上岸，披衣套裤，腰掖起布鞋，跨上驴背，连击数掌往上游来。周、贾正来，情知不妙，逆流去时，哪及驴脚。眼见他赶到去处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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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南行11）先施抖拽，再行拉扯，攀驴背周而复始连狂奔数遭儿。二人登岸，行将近，却才跑去。贾兖先来，衣裤滚地，草色间数十蹄印。周奄后至，则衣裤展开，蹄迹间透着岸泥。二人下水，搓洗再瞧，非但青绿难去，胸背两腿间破损数处，小处露指，大处透拳；幸尔两裆完好，只一个裤腿半截，另个裤线大开，将抵腰间，半裙也似。贾兖大骂，周奄苦笑，劝道：“说千道万，你吾自找！咱不寻趁，他有机会！”二人穿系起对看，好在天阴，时候不早，隔三五步不甚清爽。贾兖周身酸懒，紧一步慢一步挨回村里。
入门，林地嘿笑。贾兖摸一把土炕，怒气难消。直无奈，脱下湿衣，赤条条架根干柴，屋角晾起。郦家父子劳累一日，早早歇下。周奄打火，借来针线草草织补。初更时，随一阵凉风，淅淅雨落。周奄恐湿衣难干，好在柴房，将谷草引干柴，炕沿儿下升火，哄烤半日，架晾一处，安心睡下。
雨歇火灭，贾兖起夜，哪知更次。就艾火光点下地趿鞋，先行摸索，随着咣当一记，柴棍坠地。其大急，打火细瞧，灰烬旁一截裤腿，一片衣角，哪有余物儿！“哪儿来龟孙作弄起太爷，有胆量你站出来！”随喝呼，林地坐起，揉起眼道：“家主太爷正睡，你搅闹些甚！”周奄惊起，再见他赤条条，林汗青微哼一声，扭身侧卧。贾兖怒极，圆瞪二目，“你干得好事！”林地不屑，“大爷则甚，要你申斥！有本事喊街坊来，大家评理！”周奄掌灯，窗台里斜倚一竹，径寸许，竹梢搭灰侧，丈余长短。贾兖醒悟，攀窗再瞧，屋背里黑漆漆，哪有人影！
歇至五更，直无奈，宛转央求。汗青无奈，随手解包。林地拦道：“家主太爷没的换洗，难不成脱下与你！”眼见不乐，犹犟：“河东时大言不惭，指望着衣食周全。谁想路不及半，讨咱服饰，岂非可笑！”又道，“亏某省吃俭用，挪借采买，家主太爷才得换洗！你两个此时争抢，早干啥去！”话虽如此，终究扛碍不过，寻套旧衣，随手抛去。周、贾争抢，一个获裤，一个得衣。贾兖上光，周奄下晾，如裙袄般遮掩。周奄苦笑，往郦家央告，贾兖补一条露膝裤，自家得个无袖袄，只好将就。林地去，二人悄议了，周奄乃告：“吾等斗口，您老莫闻，休地在意。看吾俩钱银用尽，金陵还远，打拳卖艺焉能撑去！”贾兖道：“您老稍歇半日，容吾等寻思个主意！”林汗青道：“周地非唐，凡事小心。”贾兖答应，周奄再嘱，出门去了。
寻小桥过黄水一路急行，至共城东大街打听，经人指点，曲折找去。乔家墙院高大，门首树荫里歇两粗汉。贾兖陪个小心，“借问尊兄：此间须乔宅，应大郎可在？”那汉斜看一眼，因见衣旧，鞋破露趾，且一脸的油汗，乃哼：“既知乔家，哪来的应大郎！”贾兖道：“应兄乃某旧识，千里投奔，肯乞通禀！”另个道：“哪来讨客，上门吵嚷，寻死怎地！”随手一拳。贾兖怒起，岂肯避让。拳到腮边，反腕执握，就势反扭，乘拉拽下起飞脚。随声惨叫，那汉子平飞丈远，龇牙咧嘴再挣不起。那汉大怒，“哪儿来野物，俺门前撒野，还了得！”随声吆喝，门口里五七人来，抄板凳舞门杠抡帚把一哄而上。贾兖不忙，拉开架子只五七合，拳打脚踢逐个放倒。因裤腿半连，顺手撕下。整一整衣衫，光一条大腿正往里去。内里得报，一壮汉飞脚来，“泼贼，这般胡闹，可知大爷的厉害！”摆拳便打。贾兖斜退半步，院首斗起。经五七回合，胜负难辨。家僮闭门，环绕围打。应然来，见贾兖，厉声喝止，赶两步揽臂道：“兖兄，几时到此，究何厮打！”再看服饰，兀自笑骂：“混帐东西，竟无通禀！”众人丢开器械，捂腰掩面，谁个答应。换衣饰洗头脸，童儿捧茶，应然揽坐，“兖兄，究何故如此装拌！”贾兖乃叹：“一言难尽！”因斗拳那汉随侍左右，贾兖问时，乃告：“表弟张泉，不识尊兄，多有得罪，勿怪！”应然再问，乃道：“偕奄兄河东接人，却才几日，惹老大烦恼！先一回遭人暗处，腹泻不止，脚驴殒命；再一回遭劫持，行囊也丢！”应然道：“尊兄人地两生，因劳乏，不曾提备，乃为所算。”贾兖道：“应兄不知！吾等先行，被人缀后——原有些渊源，有心相让，奈不知进退，却才狼狈！非是万不得已，怎好相扰！”应然道：“奄兄、兖兄皆大度士，才此薅恼！”张泉道：“随行何人，究几个？如此大胆！”贾兖道：“只顾赶路，无心理会！”张泉道：“某不曾去。倘去，一发拿下，且看他说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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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南行12）应氏知旧友来，邀入内宅。贾兖礼罢，凑前问安。应氏道：“吾儿乔弈诸般都好，只早年心野，直今仍安身不牢。兴起，置妻儿不顾，一日三遭街首巴望，恨不得撞见个捎带了去……”应然摆手，“娘亲，您老说甚！”张泉低首，贾兖喏喏连声，絮叨数语就便辞去。应氏不留，门首犹望。花厅稍坐，贾兖歉道：“某此行人多纷杂，实不敢久待——恐奄兄独力难支！”应然醒悟，随声喝呼，有家仆来，捧一大盒，除五七套锦衣，犹压六锭，每锭五两。周奄道：“尊兄厚赐，小弟愧领。只衣衫太过华丽，与吾路人不配。”应然道：“兖兄客套，勿需见外！此行不下三千里，有衣饰碍眼，知遇谁人！”又道，“倘有阻碍，钱银无备，岂不是枉费唇舌！”恐不足用，将一皮袋另装三贯，一并赠与。贾兖大喜过望，收拾齐整就便告辞。应然、张泉送出里许，悄道：“奄兄若近，千万来家一晤。倘得闲，恭送过江也是有的。”贾兖再谢，作别而去。
应然好动，早年间家道尚可，曾两回随村商过江货卖，略有盈余。三遭儿再去，先遭连阴雨，再逢战事，折没本钱流落唐地，衣食无着，入伙从军。因长大孔武，郑玉偶识，留在身边，拳脚功夫也曾指点。日久，与周、贾熟识，乃为交好。保大二年未，闽内乱，唐师攻伐。次年，战事正酣，唐主调精锐赴闽。大军当行，应然接书，言姑老爷症重，姑母病丧，跟前少人。愁苦间，郑玉出策，假称养子，又使周、贾作保，立下军令状，半载折返。唐以仁孝治天下，允归，乃还。共城县里，乔家族众正闹，忽地应然来，姑母未亡，假夫言，将侄儿改乔姓，名弈，才告平息。乔弈得便，将族中穷极的送些钱银，捡几个憨直收作已用，才无话说。将及半载，乔弈书来，周、贾将银子上下使用，军令状不了了之。
林地见贾兖去，天阴雨坠，周奄不行，随手放驴，倒也怡然。巳时，腰里掖了馒头肉饼来，暗下塞递。先一时汗青不食，林地眼急，周奄瞥见，悄地避去，只吃半饱。林地找见周奄，“你伙计久去不归，过黄河奔大江怎地！昨日半饱，早上未食。你两个年岁正壮，扛挨得起，家主太爷却何受得！”周奄忍气，朝郦氏父子借米一升，添水半锅，灶下升火。经久饭熟，周奄盛一大碗，连粥带饭，菜叶也无，林汗青吃得喷香。林地奇怪，顺接一碗，满嘴糊呛，勉强咽口，岂肯再食。粥凉，气哼哼端去屋侧。那驴子闻上一闻，调头躲开。林地道：“你个能时，饿杀厨役！”
巳时将尽，贾兖赶回，一袭锦衣腰间沉重。周奄大喜，也无打问，忙不迭开包，取换新衣。林地拾旧袄，翻起白眼，“勤俭持家。你换新装，吾那件呢！”贾兖道：“无意间扯破，送与他人。”闻声，其两眼大瞪，“太爷衣饰你好送人，全不记旧时！”贾兖不屑，“赔你，能值多少！”林地道：“原值不多，只看脸面！”贾兖大窘，取锦衣抵换，林地不纳，犹哼：“谁个占你便宜，欠着罢了！”于是，周奄讨半贯，权作柴米宿钱。郦氏父子大喜过望。周、贾另寻人家，多与钱钞，吃顿饱饭。略歇，林地催行。贾兖劳乏，怎肯就去，往求林汗青。待允，就便留宿。
次早上路，一迳南去。巳时将尽，路右里一小店打火。林地不乐，“连日清苦，却才阔绰，何不投大店！”周、贾不理，小二搬酒饭。随一阵蹄响，两骑快马急奔而至。伙计出迎，贾兖扭瞧，竟乔弈、张泉，起身恭迎。乔弈道：“闻奄兄来，家中早候，岂肯擅离！亏得老仆把守，不然过家门而不入，岂不惹笑！”周奄来，“昨日受惠，今再打搅，于心何忍！”不由分说，添酒加菜。乔弈道：“咱患难弟兄，何谈这些！”林地冷眼，稍顷饭罢，伺候林汗青另案吃茶。身背里，乔弈悄问，贾兖努嘴，张泉瞧看一眼，鼻孔里哼道：“原以为哪路英雄，不过老汉，灰须白首！”坦然吃酒。贾兖道：“令慈正放心不下，应兄何来！”乔弈道：“仁兄远足，正有些分扯不清。小弟闲来无事，借机往江南走遭儿。”周奄道：“应兄盛情，在下愧领。只老太太跟前如何交接！”乔弈道：“娘亲处已然说妥，江南往返能用几日！”饭罢，清谈半晌，结帐上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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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南行13）因林汗青乘驴，乔弈礼让，“二位劳苦，某带脚力，权且代步。”周、贾怎肯，使张泉牵缰，一路步行，有说有笑。晚间投店，上房宽大。林汗青饭罢早歇。周、贾等外间围坐，吃一坛老酒，二更打歇。稍寐，随一声嘶鸣，其声悲颤，惊惧交叠。乔、张疑惑，周奄下地，“敢是那脚驴旧事！”贾兖也道：“快去，定那厮作怪，休教走脱！”乔、张醒悟，披衣下地，随着两个赶去后槽。此值人多，掌饲伙计一脸惊恐，前襟带血。待见乔、张，伸颈子叫道：“客官不好，您马耳被妖怪割去！”乔弈不乐，“你娘驴耳，你亲爷牛蹄马尾，一窝贼畜！”左右忍俊不住，好一通哄笑。伙计无辩，拉扯入内。棚角处，二骑乱挣，头顶颈边儿连鬃毛削去半尺。张泉顾不得，抢前牵缰，甩一脸鲜红。乔弈再瞧，耳跟处齐顶骨皮去，耳骨茬惨白，鲜红珠涌。其大怒，劈胸一把带牢伙计，“狗头，寻死怎地！”张泉也道：“你蒙混作状，假托妖怪，老爷的拳头可不吃素！”伙计挣摆，店主也来，“擒贼要赃，捉奸要双！客官这说，还须凭证！”周奄悄声道：“应兄莫躁，此事无碍店家。”悄悄数语，乔弈乃悟。随一声冷笑，半远不近。伙计身抖，店主心惊，客人胆寒。此店名六弯，恰路口，离村里许，一圈土墙将野地隔开。乔弈放眼望去，墙外树影摇曳,黑漆漆哪辨南北。“贼子，你往哪里逃！”其大喝一声，抄起料棒逾墙而去。张泉捡草叉随后，贾兖也来。三人摸索，初时还闻草动。经百步远近，草深无路，荆棘犹密，只得回走。两匹马惊魂甫定，血流不止。店客间有郎中夏砉，扎起两手全无办法。还是周奄主张，将麻团塞堵耳孔，白布洒药，将马首囫囵个缠裹牢靠。乔、张、贾回。周兖问时，乔弈恨道：“谁个心黑狠手！不要忙，等吾擒住，倒瞧他耳骨结实！”气闷半响，使伙计看牢，回里间昏昏睡去。
五更时，有人起夜，孤身悄去。稍顷，窗前扰动，猛一声惊呼：“有贼！”一个滚爬周奄下炕，捏短刀奔到门外。“哪里，哪里？”贾兖、乔弈、张泉随后，并口齐呼。光影里，近门侧窗前一人，手指处窗纱内垂，宽三尺高两尺五寸，齐整整一个口字。“拿住拿住，休叫他走了！”周奄守窗，贾、乔奔回里间，张泉打火，掌灯再瞧，哪有人影。周奄后来，先觉空旷，旋即变色，旋身忙去时，一头撞上，便林地。贾兖收刀，低声正怨，乃吼：“尔作得好事！”乔弈汗下，贾兖尤道：“天明犹早，你咋呼些甚！”顺指再瞧，炕沿下多双麻鞋，炕头没人。其慌道：“你个值守，何碍吾事！”林地先一记迎面啐，“某起夜，难不成你个挺尸！”贾兖大怒，“你敢咒吾！”林地跳脚，“咒你怎地，本大爷与你兑命！”跃足争拨时，周奄横拦、张泉拖抱，好一阵忙乱。趁机，乔弈稍试，乃告：“余温尚在，当出门不远！”周、张再劝，便他怒气稍缓，乃拾鞋，随四个急去时，邻近客房吵嚷动了，挑灯举火一并找寻。能个时辰，丧气而归。至里间，林地恨道：“某去时，家主太爷尚在！此不怨尔等能怨谁了！”周奄低道：“吾等辛苦半夜，悉心尽力，并无不妥！”林地道：“天地良心！你吃酒赌钱老大个辛苦，苍天厚土谁不可怜！”贾兖瞪眼，张泉气急，林地点指，“丢了家主太爷，吾回不去，你也休想！”乔弈轻道：“老大个活人，他若不肯，岂旁人动得！”林地怒道：“动你娘个头！”乔弈大怒：“你敢骂吾，寻死怎地！”顺手拔刀。便他个面朝周、贾，背身点指，“这撮鸟什么来路，奉谁命，凭甚张狂！”周、贾急拦，犹道，“没缘由！倘家主太爷有失，休说金陵老主太爷，便吾这处任谁休想！”周奄拱道：“尊兄少说一句，得饶时且请宽泛半指！郭老爷既去，咱弟兄只顾斗口，须误大事！”林地道：“似你说，家主太爷私走怎地！”一把带住，摆拳便打。周奄赔罪，只他肯依，拉扯上炕，点指见：窗纱被利刃划破，齐整三下，尘土散落间，窗台面赫然鞋印。乔弈怒道：“天已大亮，咱几个四下找寻——那贼子猝行劫事，走动不便，看躲哪去！”邀店东、伙计各执器械，结伙乃去。
乔、张南去，一路检视。至僻静，乔弈道：“这两个接谁来，甚不相与！”张泉道：“那厮只家仆，这般张狂，欠收拾！”乔弈道：“适才吵嚷，周、贾谦恭，贤弟不可莽撞！”经多半个时辰，杳无踪迹。忽抬头，陡坡一人，斜披僧衣，怀抱横刀，虽不堪魁伟，却一身的精肉。张泉道：“和尚，可见个老汉被人拖带？”乃答：“开口求人，非师既长，哪儿来的和尚！”便还玄。乔弈恭道：“师父，可见位老先生？”还玄道：“荒郊野外哪来书馆，还什先生！”张泉不乐，“你个既出家，将口刀则甚！”还玄一笑，“昨夜棚厩间你不见么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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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南行14）张泉大惊，横担藤棒，“原来是你！”乔弈道：“既敢施为，私跑怎地！”还玄道：“无心斋僧，等你则甚！”乔弈道：“你有本事，咱明火执仗泼命一回，暗下黑手算不得好汉！”还玄道：“吾佛慈悲，不愿杀生！”张泉道：“好你个凶僧，少停不要求饶！”还玄道：“有心比对时，你两个齐上！”迳直下坡如履平地。张泉怒道：“表兄，这是个不知死的！”举藤棒搂头便打。还玄闪身，就势出刀，随手只一撩，就听噌地一记，半截儿飞去。张泉哎呀一声，抽棍正瞧，横刀劈下。退步隔挡，再声轻响，刀尖蹭过，刹时两截儿。乔弈大惊，隔过张泉抢身交斗。战不数合，其大喝一声，“少歇！”纵身跳去圈外。“以尊兄身手，当非常人！咱只初遇，并无得罪，割马则甚！”还玄道：“值夜暗，贫僧眼花，本以为有人，就势横推，莫道马耳，人身也作两截儿！”张泉道：“贼秃无理，招惹怎地！”抡双棍再斗。还玄道：“原没你事，须自讨苦吃！”乔弈助战。再数合，还玄大怒，“应牛三，全不知好歹，你自取死！”——应然字敦睦，乳名三牛。乔弈大惊，“某应然，你个怎知！”喝住张泉。还玄道：“令姑母若非吾师，家产被夺，沦落谁处！便你，也江南受苦，苦乐自度！”乔弈弃刀，汗道：“原是师兄！龙大师何在？”还玄道：“家师于佛头寺清修，常为灯油发愁！”乔弈道：“弟子愚钝，半点不晓！敢问师兄：佛头寺坐落谁处？敢不投拜！”又道，“师兄识得在下，愿闻法号！”还玄道：“彼时，贫僧身弱，焉入法眼！”乔弈告罪，乃知还玄，愈加小心，“师兄不随龙大师于佛头寺，来此则甚？”还玄答：“还不是周奄、贾兖！”再道，“此二人来，押解何人？”乔弈道：“才说敬请，何曾胁迫！”还玄不屑，回身就坐，“听他胡说！”乔、张侍立，再问时答：“执老将军佩刃，假其言，先取林老爷，再去佛头寺，遭家师逐斥！”乔弈道：“店中所失可是林公？”还玄道：“晋初，有汾阳郭郡王后弃官归隐。徐氏代吴扬，曰帝胄，号大齐，年昪元。次载，易国号唐。老将军茫从过江，授检校侍中、金紫光禄大夫、冠军大将军。”乔弈道：“老将军乃明宗重臣，随军十数载，拥强兵据悍将其数非少！”还玄道：“随侍三杰，情若父子又似师徒！”乔弈道：“龙大师居长。愚在唐地受郑老爷指点。”还玄道：“失者，乃老将军嫡子，原为苗姓，后为郭姓，再还祖姓，单名个芳字！”乔弈讶道：“原是一点青苗老爷！”还玄道：“莫道周、贾，便吾师、令师尊，谁个与老将军亲厚些儿！”乔、张惭愧，又闻：“周、贾离间父子，执刀威吓。家师见不得，命吾随侍，以防不测。可叹你两个助纣为虐，真真可笑，岂非可杀！”乔、张尴尬，拜道：“不才无知，误坠其中，师兄莫怪。”还玄犹恨，唤起二人问他打算。乔弈道：“有师兄承命，焉用吾等！”执意求拜。还玄道：“你不有钱！却才有歹人劫持，索赎千贯！”乔弈道：“师兄说笑，吾等知罪！”再回求告，“平生仰慕，恨无缘。今日撞见，有劳师兄引见，此大恩没齿不忘！”还玄入密林禀告，汗青肯允，二人入拜，叩曰：“晚辈执拗，有眼无珠，却才冲撞，先生勿罪！”林汗青道：“适才情由吾已尽闻。善守家业，勿失厚望！”乔、张再拜，乃去。还玄随后，稍行远处，犹嘱：“令姑母孤苦不易，早回，勿使悬念！”乔弈道：“师兄路远，在下有白金若干，坐马两匹，务请笑纳。”捧银三锭，每锭十两，计三十两。还玄道：“钱银虽好，此时收取岂非贪财！”乔弈道：“鲁莽行事，师兄莫怪！此途行江南本当吾去，只本事不济，有劳师兄！些许钱银略表寸心，只当陪罪。”还玄推辞不得，“钱银收下，坐马牵回。”乔弈小心，“还一人悬念！只吾两个回去，先生怎处？”还玄道：“此间休提！天晚寂静，某使周、贾接回。”二人得信，长鞠乃去。
日头近午，乔、张回店。周、贾无措，正待消息。因见脸色，林地执意报官，这俩怎肯。张泉叫酒，乔弈邀饮。周、贾无心，林地大咧咧坐去首席。乔弈道：“二位在唐，奉谁命，来吾大周拘捕谁人？”周、贾一愣，“应兄，何出此言？”张泉道：“尝言道：疏不间亲！林公谁人，怎好将利刃追逼！”乔弈道：“便携来，须老将军旧物，当谁保管！林老爷睹物思人，能不自去！”贾兖不乐，“你见谁人？能这番言语！”张泉道：“你自恃了得草莽行事。如今，先生遭劫，须千贯赎金，唯自家想去！”贾兖脸白，周奄陪笑，“唯见着先生，钱银事才好商议。”林地道：“火燎须眉，甚商议！有钱出钱，没钱报官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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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汗青南行15）叫来小二，贾兖忙拦。周奄再求，张泉道：“费力讨嫌，却何施为！”乔弈道：“尊兄莫急，吾自托负代为找寻，稍晚时当有消息。”再回劝饮，林地自得，周、贾却何下咽。至半酣，乔弈道：“家母欠安，老仆找见，执意索还。”起身擎盏，“原想随二位哥哥江南走遭儿，今恐不能。”周奄一笑，“若非贤弟，吾两个冻馁半途，遑论还乡！”贾兖再谢，乔弈使张泉结算店帐，恭请留步，就此道别。
天晚，有小二来，说乡民传言，村首有人，隐约走失。周、贾大急，劳小二引路，执灯举火穿村东去。林地随后，再半里见破庙，熏烟缭绕，艾火数点，朦胧间香案上一人正睡，可不是林汗青！周奄长嘘口气，林地轻唤，据案下地，回去店里，饭罢早歇。得暇，周奄问时，则告：昨起夜，却才方便，忽闻吵嚷，想你等一路聒噪，十分难忍，却才他去，信马由缰闲走一回。并告：倘有下回，无须再找。听这话，周奄、贾兖郁闷半日，也无话可说。

乔家乃共城老户，累世行医，积攒到乔迁时，有一生药铺，又三百亩好地，富甲一方。然只一样，人丁不旺，三代单传。乔妻赵氏，倒也和气，十载病故，并没儿女。乔迁孤苦年余，续娶应氏，三载有孕，闻白茅寺菩萨灵验，隔近百里，远在山边，只身步行，虽数日，焚香许愿，莫道辛苦！转年得女，名意儿，两口儿往白茅寺还愿，钱百贯米百斗重塑金身。又六载，应氏得子，取名称心。大喜过望间，布施还愿，不一而足。乔迁老来得子，百般疼爱，千般照管，竟将女儿旁丢去一旁。乔意聪惠，不大计较。及长，嫁与解家，夫名个庆字。婚后，两口儿尚可。只年余，一病不起，药石不进，数日乃亡。乔迁记想起女儿好处，又痛又悔，以至衔恨，移憎其婿。解庆心下明白，全不在意，仅百日，续妻夏氏，两家断了来往。
女亡，哀痛有日，一门心思转回称心。称心体弱多病，年将志学，不及婚配一命呜呼。乔氏夫妻再一番愁苦，苍老许多。丧事间，解庆过府忙乱，呼前抢后声嘶力竭，有如死了亲弟般。乔迁、应氏看在眼里，不觉将厌恶减去三分。事毕，因老夫妻心灰意懒，愁眉难展，解庆将妻推认义女。夏氏嘴甜，两家便热络起来。乔迁年高，无心生意，自此起，有赖解庆。解家原大户，只老辈去，后世子弟经营不善，生意日小。至庆父，比乔家还些儿不如。解庆族人众多，初习文，精通文笔，然与功名较之犹远，又不肯为五斗米折腰，有心货卖，竟无本钱。值称心殁，乘机投奔，乃为使用。初掌店面，有心上进，奈不通医理。急切间，亏得骆阳坐堂十载，医术高超，悉心指点，又下苦功，终于干练，寻常病患再难不住。由此，心浮气燥，大权独揽，诸般事由一无商议，再无告禀。有人不忿，阴告乔迁，怎奈其充耳不闻，更无一词。解庆侦知详尽，愈不知收敛。忽一回，柜头赵闰小妾得子，众人道贺，烊后摆酒。解庆好饮，奈何量窄，也不曾他人深劝，虽只数盏，舌僵眼红。偏地是娄凡凑趣，一语不合，点指众人，“吾非乔姓，好歹管束尔等！总有人阴损坏德，往老汉处那儿调弄。非某不知，只不计较！”娄凡尴尬，众人一愣，赵闰遮掩，“解爷宿酒未醒。此言语并无来由！”解庆道：“甚没来由！既由解某执掌铺面，说你几句也该听着，任谁个休想倚老卖老！”师父、伙计面面相觑，柜头偷瞧，骆阳白须也抖。乔固劝饮，附合道：“解老爷所道极是！论医理、药道，共城县谁个比得！”解庆兴起，顺口道：“老泰山身子不济，一年四季离不得药罐；老太太妇道人家，家门不迈，谁识你等！尝言道：女婿半儿，咱先半儿后半儿，拼凑为整。你等小心待候，将来少不得好处！”乔固道：“谁个不思清想明，伸嘴扒爪，白活一世！”伙计们哄起，再吃两碗，刹时间人事不知。夜半，送回家宅。
解庆觉醒，天已大亮，就见夏氏两眼通红，忙问时，恨道：“你这杀千刀个，既吃醉酒，不寻闲挺尸，满口胡吣，那言语一字不差俱被听去！”解庆茫然，“吾说甚来？”搔首弄耳再想不起。夏氏气不得，学说一回，乃大惊：“你个怎知？”夏氏道：“干爷闻赵闰得子，才去随喜，逢小二开门，早听得一清二楚！”恨悔交迭，其自掌数记，匆忙洗漱，偕妻往乔家陪罪。乔迁虎脸，一言不发。应氏道：“醉酒无心，老爷不怪就是。”话虽如此，不耽误月底查帐。乔固帐目清细，算盘飞快，只半日，总帐算罢，因库存虚耗，亏去三十数贯。乔迁颜灰，半晌无语。自此，生药铺生计旁人操持。其无别事，又不肯去，权做些催租讨米事，只为东山再起。

闲逸慕一清

（汗青南行16）因眼前清净，乔迁寻思良久，与妻道：“昔日，文王八十得子。某虽老朽，差之犹远！倘或天见可怜，与咱一儿半女，非但你半世有靠，祖宗面前也好说话。”应氏道：“姜太公八十际遇、文王百子，何混一谈！”又道，“咱有儿女，天不与寿！老爷年岁非小，身子要紧！”眼见他摇头摆手，再劝不得，跟前丫头又看不上，转托媒婆、牙婆，为夫纳妾。约五七日，说下个城北里蔡家长女，也不拘时日，吹吹打打迎娶进门。应氏图清净，另择一院，拨过去丫环婆子，柴米使用，关上门过起日子。乔迁新娶，初时生猛。然不及旬日，缩肩拱背头昏眼花，脚下无跟随风就倒。直无奈，暂别蔡氏，回见应氏悉心调补。便就如此，每月犹去，不下五回。稍过半载，月余间难得一遭儿。转岁，蔡氏害病，茶饭无思。待诊，竟喜脉，合宅吉庆。不待别日，这夫妻一径搀扶，往白茅寺来。一去多半日，正不知里数，困苦际，遇一狂僧，眼见他衣着华丽，丫环婆子数人随侍，竟无车轿，忙问其故。乔迁道：“欲灵验，须心诚——唯地是不辞劳苦，丈步远来，百求百允！”僧人笑道：“佛祖慧眼，能不知心思！施主年高，痴心向善，倘过劳，有似挟状，难不成佛祖地不是！”夫妻闻言，连连告罪，改乘牛车，焚香许愿无须细说。虽这般，已然过劳，夫妻还家果就病倒。幸而喜事临头，全不为意，略吃些汤剂，躺倒两日便告安妥。又半载，蔡氏身子日渐沉重，忽一日不小心，跌坐一跤，下体出血。夫妻大急，将息日半，成型的孩子没了。蔡氏饮泣，乔迁苶呆了日半，又老一重。还好应氏明白，忙前赶后，延医煎药。月余，蔡氏身子复原，作下病根，最怕吵闹。应氏将嘴勤手懒的丫环婆子一并裁撤，独门小院里只留下芸梅、芸香及口闷的赵妈。又一日，芸香跌破一盏，正是蔡氏所爱，不由得急火攻心，打骂一回。芸香气窄，抽泣半宿寻了短见。自此，小院里再不清净，青天白日脚步声重，那见人影；至晚，阴风阵阵荧火乱摆，又见谁个。婆子吓病，搬出去另住。捉鬼擒妖的法官道士请过几拨儿，每每清净个三五日，旋又闹起，且一回强似一回。丫环婆子衣饭莫送，劳芸梅半地接取，谁敢惹闲。闻泽州有相士高妙，乔迁往求，连打数卦，皆道阴气盛，须阳气镇压。回宅与应氏商议，欲收男丁，权作继子。应氏道：“意儿殁，挂名女婿既不中看也不足用。”乔迁道：“乔泰进门多年，打更寻夜不避风雨，人还老实；乔固看帐从无差迟，人也机灵。吾中意这两个，只拿不定主意。”应氏道：“看宅的不老实，家主爷也敢出豁；管帐出差，无能事小贪赃事大。这两个做得好是本分，做不好轻则逐出，重则解去县堂，杀头个也是有的！”得暇，悄问蔡氏，则告：“乔泰苦出身，腿勤手快，倘老爷收来，能不感慧眼，尽身效力。”幽道，“他日，妾身也有依靠。”隔日，蔡氏再说，乔迁未置可否。旬日，蔡氏来，“连日欠安，俱是乔固送药。久闻他心细，帐目犹紧。须指望得上。”乔迁笑道：“你先说一个后道一个，连吾也不知谁好。”蔡氏半娇半痴，“二人俱收，难不成就多了一个。”乔迁含糊，随口应腔。待去，转问应氏，则道：“一个或还感恩，两个岂非仇人！”乔迁奇怪，再问道：“这世道人心不轨。前朝为争天下，连亲爷、兄弟也杀！咱家业虽大，一人独占尚且不够，凭空多个分肥，连吾都是恶人！”乔迁无语，苦思多日，携应氏往白茅寺敬香。礼罢，出大殿遇铁真，惊道：“半载不见，贤兄何苍老至此！若非故旧，几不敢认！”——铁真为监寺，其自幼出家，随师兄往共城化缘，每每乔家布施非少。二人年纪还仿，故尔相熟。乔迁道：“索事侵扰，心神难定。”铁真道：“贤兄至善之家，何至如此！”延入净室，就听见鼾声正急。沙弥摆坐，奉上香茗。乔迁略尝，将家事尽述一回，后道：“只因拿不定主意，请佛祖指点。”铁真道：“敝寺不比别家，靠打卦抽签蒙哄灯油。贤兄家事，还需自主！至于家室不静……”就听干咳一声，笑道：“贫僧认得一位师兄，不妨稍试。”由帘后请出一僧，粗眉大眼，高八尺，膀大腰圆，随一小厮。乔迁惊道：“师父，怎地是您！”铁真奇怪，“贤兄认识？”此便是前回路遇，大和尚龙湃。待说经过，铁真笑道：“师兄本领高强，四方间游走，惯会擒妖捉怪。尝言道：来早不如来巧！师兄出寺半载，昨日偶至。

闲逸慕一清

（汗青南行17）晚来几日，恐遇不上。”乔迁拜道：“师父有这本事，敢不当做祖宗敬奉！”龙湃道：“施主言重了。”细问了乔家方位，“施主借宿一晚，明早缓行，容吾先去查看一番。”收拾起包囊，挂上腰刀，携小厮去。
龙湃拜别郭彰，出江宁北行，自此游山玩水，乐得自在。数载间，每经白茅寺，因与铁真有旧，再恋景致：白茅寺有二泉，一眼金沙一眼银沙，隔路相望，婉如相伴；再就是黑龙洞，深不见底，每到暑热难忍，偷去纳凉，多少自在。今回，原在室内歇息。乔迁来，不觉吵醒，细听了经过，忍不得则声。龙湃既往，乔迁道：“师父这去，倘难施为，须不辞而别！”铁真笑道：“贤兄放心，自今起，包宅上宁静安泰，再无事端！”乔迁将信将疑，出寺门找见应氏，寻客店歇下。次日早起，入白茅寺别过铁真，雇车马一迳回赶。正午及家。沿院门寻一周遭儿，哪见踪影！入宅，无心茶饭，坐卧不宁。隔日午时，有僧人叫门。乔迁出迎，乃龙湃，忙往里让，端茶搬饭。龙湃包也不解，囫囵几口，只推困倦。乔迁命家仆引去静室，任其自便。酉时觉醒，入厅拜茶。略饮，乃道：“孺妇院既不清静，何不移住！”乔迁道：“原想挪动，可移往谁处，难不成阖宅捣搅！”问起应用，则道：“府上有烈酒，将一大坛；有牛羊肉捡肥嫩处各取五七斤，煮熟备用；干鲜果子捡五七样，每样三斤，将盘装来。”乔迁道：“除了牛羊肉，师父所述样样俱有。家里不洁净，恐讨嫌忌，不若去街口牛家将煮好的各取五斤。”又道，“浸用酒烈。吾处有陈年佳酿，师父可要？”龙湃道：“如此时，各取一坛。”无移时诸般齐整，排摆两案。乔迁道：“师父，可今晚作法？”龙湃道：“非若此，哪见吾真本事！”乔迁道：“前数回，只两起儿夜半施为，法师头破！”龙湃道：“和尚头硬，不怕的。”乔迁不去，使丫环举火，五七个粗使婆娘抬案，迳去侧院。王、赵二婆素来胆壮，又仗人多，上前叫门。龙湃道：“某作法，旁人不许偷看。”一行道：“大师自便，再不敢瞧！”门开，见一人虽不是满头珠翠，却也弓鞋窄小，锦衣绣袄。其扫看一眼，半睬不睬道：“这回来，也不知法力如何！”两扇对开，径自内去。龙湃悄道：“蔡氏？”赵婆撇嘴，“此芸姐！”悄道，“太太心性，谁不知晓！”龙湃点头，见三间正房，东西各两间配房；院当央一株腊梅，枝高叶旺。龙湃正瞧，正房里一妇人声道：“师父敢就作法，你开了厢房，才好使用。”芸梅出屋，先开东间，婆子丫环一头入去。龙湃不往，待西房门开，入外间已然潮气扑面。小厮提灯再去里间，见一案两凳，几只瓶罐盆碗；一扇土炕，两只箱笼排在炕梢，垒几床薄被。再去东间，墙壁乌黑，门窗破旧，半截儿土炕对着锅灶，地也不平。那几个手忙脚乱擦抹一回，急去时，龙湃示意，却才点灯举火，将对门收拾一遍，酒肉等物儿一并移入。龙湃瞧着，众人缩脖端肩，来回都躲着房梁，不由得暗笑。众人去，带上院门，小厮上栓。待回，房门大开，点起艾火，扯竹帘丢去屋角，将牛肉、馒头撮捡一盘，去炕梢倚箱笼吃饱，扯被躺倒，掩耳睡下。同时，龙湃解包囊倚横刀，酒案内移，紧靠炕沿，扯杌凳坐正，满满地筛碗酒，也不拘牛肉、羊肉，抓起来一顿混吃。转眼间酒没一坛，肉去大半儿。摸一措肚腹，已然滚圆，再吃不下。稍推盘盏，伏案睡起——此值戌时方尽，天交二鼓。
龙湃正睡，屋顶里异动，恰似鼓点儿般，由前至后由左转右，往返数遭儿。龙湃酒醒，侧耳细听，更鼓三点。眯眼再瞧，两截儿臂粗般牛油蜡烛已经燃尽，屋角、案角及外窗台间各一盏油灯，光亮如豆。龙湃回望，那小厮圆瞪两眼伸脖正瞧。随一声轻哼，眼见不乐，才将薄被掩头，抵箱笼伏下。屋沿儿处一阵悉索，随脚步沉重，渐至门口。龙湃再瞧，先一股阴风，门口灯熄，案角油尽，刹时间半黑。一声音尖细道：“才给牛鼻子拔毛，今来秃驴，竟没抓手。”另个粗声大气，“平素爱吃驴肉。难为吾苦挨多时，合该饱腹！”屋门一响，一物高不过三尺，穿黑衣，戴皮帽，左手提三寸铜锣，右手执木锤，裤角、衣袖、领口闪点点荧光。其一步一锣敲入里间，距案丈许，踱方步连走了四五圈儿，目光灼灼，刹时打眼。那个低粗声道：“原有些道行，竟扛得吾的丧魂锣！”龙湃抓干果往地一丢，那东西当啷一声丢了锣锤，蹲地猫腰一路捡拾。龙湃哈哈大笑，扯包布混搭一袋隔窗一丢，那东西哧溜下窜去院里，刹时没影儿。

闲逸慕一清

（汗青南行18）龙湃开坛，随手添酒，忽肚胀，转身解带，就屋角掏出那物儿哗哗一泡。随一阵悉索，一物儿背行，披头散发周身缟素，长舌绕搭犹垂尺半，白衣也湿。龙湃扎系牢靠，回身就座，擎盏略尝，“某知你含冤受屈，孤魂夜游，凄惨无寄。且转身安坐，吃口老酒暖暖身子！”言语间，真就倒蹭来。荧火间，其两臂下垂，掌心朝前，拇指外向，白森森弯曲指甲能三寸长短。龙湃置盏，“才去几日，别无长进，爪长非少！”俯身前探，捉握其腕，有似把玩。女鬼身抖，忙去时，竟被抢身来，搭舌握颈望后一掼，就听脆响间咚地一记，杯盏乱跳，干鲜果品滚翻一地。龙湃松手，其绵软，委身卧地——几将案角撞塌。此时节，门口处又来一物儿，声粗步重，身躯高大，撞那门框山响，好容易挨挤来。只见他嘴含热气，头如柳斗，眼若鹅卵，红须二尺，手执磨盘，地当央立直腰身，竟丈二高下——只一样儿，满室静寂，除吊客委身案角，再无旁个。身背异样，那物儿转身，此便是龙湃打火，随手一划，盏沿处起焰火，似有若无，慢腾腾填满碗口。那物儿呆瞧，只个随手撩，衣衫尽洒，须髯也着，热腾腾一身烈焰。其大急，丢石磨扯须脱衣，可手忙脚乱间又何去得！眼见屋顶将燃，小厮挣扒，龙湃起飞脚，膝腿处喀吃一响，登时两截儿，那物儿单足难立，合团焰火扑身倒地。龙湃补脚，接连数滚，酒焰乃消。小厮推薄被，扯包囊捡细绳，随抛递，龙湃接手，将两个手足倒攒三五下绑牢，塞块破布丢去墙角。摸黑再听，半晌里没个动静。小厮掩门，龙湃上炕，扯薄被补个回笼觉。
辰时，天阴未明。龙湃早起，院外来人，使小厮拴门。正房里芸梅来，问起昨事，只道睡死，丁点儿不闻。待开院门，见王氏、赵氏来，恭道：“大师父，家主爷请用早膳。”伸脖瞪眼往里张瞧。龙湃道：“早饭不忙。施主得便过来说话。”乔迁、应氏早巴不得，闻信而至。一见形状，满腹狐疑。“大师父辛苦。夜来，可有邪祟？”龙湃道：“甚邪祟，不过眼花。”蔡氏出迎。龙湃请老夫妻入东间，有小厮移杌凳，随手点灯，豆大光亮挨挤窗前，叫芸梅说话。蔡氏不解，“叫吾丫环何用？”龙湃道：“某观她气色不正，似被妖孽绕缠。倘不施为，于家口不利。”连蔡氏也挡外头。乔迁心惊，应氏叫王氏、赵氏陪着蔡氏回房坐等。小厮端盆上炕，内一瓦罐，其状倒扣，挨挤窗前。龙湃坐炕首，小厮出屋，随手拴门。龙湃道：“你与芸香入宅多年，情同姐妹。今一个横死，你怕不怕？”芸梅道：“婢女命贱，怕也无用！”龙湃指道：“吾将其魂魄收伏，似有话说。”——此系尿罐，原放屋角。随一阵吱吱乱响，龙湃帮扶，罐身也摇。此情形芸梅变色，乔迁、应氏岂能稳坐。“其魂魄被束，因冤屈，能不挣扎！”待问时，竟道：“大师父神机妙算，早知缘由，何问婢女！”龙湃道：“你心知肚明，既不肯说，吾又救谁！”右指轻弹，随一声闷响，罐底跌坠，一股青烟顺窗口飘透去，留股腥臊气。乔迁脸灰，非应氏搀扶几乎坐地。龙湃回指，“吾好心救你，竟还推拒！早则今晚，迟则明夜，芸香拉你去屋梁过夜。”芸梅张惶，欲奔不能，跪道：“师父救命！”龙湃道：“你不实说，那头冤气充盈将你作伴，倘人鬼陌路，谁人救得！”芸梅再叩，乃道：“寻不见金镯，疑她私藏，打骂一顿，竟想不开，自缢身亡。”应氏道：“才说茶盏，如何金镯！”芸梅叩道：“金镯找见，假说茶盏才无嗔怪！”龙湃道：“其足不出户。既便私拿，藏掖谁处！你实说还罢。不然，任谁也救不得你！”芸梅再叩，“是吾私拿偷戴，错放了地方。”龙湃道：“不对！她眼见稀奇，你何厮瞒，难不成有私！”芸梅不答，应氏大怒，连出两掌，“你个私藏，混咬旁人！再不实说，拿你与芸香抵命！”其只好道：“二娘和泰爷有私，不巧被撞见，要打要杀，却才自尽。”乔迁惊道：“胡说！乔泰远在二门，如何进来！”芸梅道：“屋后有树，枝杈北去。其夜半时分悠荡墙上，入去后园，几步便是。”乔迁道：“他如何进门？”芸梅道：“二娘独宿，临睡查房，有窗轻启，西屋入去，又谁知晓！”乔迁叹气。应氏道：“他几时有染，你何知晓？”芸梅道：“二娘倚门卖酒，早与相趣，本不清白。潘老娘吾宅右邻，故尔知晓。”再问则告，“二娘进府，是否串通奴婢不知。只他俩闹得凶，成型娃儿丢了。为此，爷还恼了好一阵。”

闲逸慕一清

（汗青南行19）应氏骂道：“好你个没廉耻，莫非勾搭其间！”芸梅磕头出血，连道没有。应氏恨极，再打时，只认下衣服首饰，再无旁个。“那淫妇先荐乔泰，再荐乔固，为何？”芸梅道：“固爷后知，才有厚赠，潘老娘所得非少！”低道，“便吾家也有好处。”乔迁脸灰，再问起家宅不宁，外鬼作祟，龙湃道：“无须问她。”命小厮叫赵婆来，将芸梅塞口绑牢，拴去屋角。
龙湃去西间，只才门开，先一股燎糊气，乔迁、应氏齐掩口鼻。天阴雨落，屋里半黑。入里间，小厮点灯，炕跟前地当央丢些烧残衣角、面具、连柄木盘。龙湃先扯个满头乱发，长舌系肩的。小厮连发辫撩揭脑后，乃见头脸——其将已发、他发自头顶、耳际处编排得如盔似帽，前垂遮盖。此时其倒剪手足，额头、眉骨尽破，鼻梁歪到，口唇肿起，稍动，便有血出。小厮拉扯，随塞口布出，这人连呕，口涎混着血水吐地。小厮将破布擦抹，其额眉鼓胀，愈认不得。龙湃提酒坛劈头淋下，其大叫，酒水混着血水一通乱喷。乔迁耳熟，近前再认，“你可是桃鹤庄裴三？”那人不答，小厮照肚皮踢脚，却才点头。乔迁道：“裴三原优伶，音调甜细，步态妖娆，又会功夫，人称赛飞燕——只不想行此勾当，害人害已！”待问指使，裴三不答。龙湃提扯另个，应氏背转身，忙去屋外——这人须发倒卷，赤裸上身，下身只短裤，小腿处绑着高跷，右跷自鞋底打折，茬口簇新。小厮掏塞口，其闭目不语。乔迁细看，“这不是走街的韩双，惯弄法术，哄人钱财！”又道，“你那猴呢？”龙湃道：“吃几干果，抢食另包，早不知去向。”小厮捡起铜锣敲打一回，韩双闭眼，一声不吭。龙湃使小厮挑解开绑绳，其手足青乌，手腕脚腕细去一圈儿。倒地半晌，缓过僵直。龙湃掷一旧袍，卸去足跷，忙忙穿系，蹲去屋角。应氏来，“你俩实说，究何人指使来此作祟！”乔迁道：“倘有厮瞒，再不饶你！”这二人缩颈藏头，一言不发。龙湃道：“某戒刀新磨，或可一用。”言罢，小厮捧刀，待比试，一并等死。龙湃笑道：“当年，某随军征战，阵前枭首何止千百！莫以为咱皈依佛门，再莫痴狂！”又道，“屠你两个只当猪狗，为民除害！”将刀背一蹭，韩双颈破，立时血出。其连声告饶，跪道：“乔泰威逼，不敢不来！”应氏喝斥，又答：“吾寒门小户，平日里虽有哄弄，万不敢作恶！”龙湃道：“既他肯邀，当有好处！”韩双道：“先两席水酒，再十数贯钱钞——半数借据。”再叹，“不合吾一时贪念，撞见师父，合该领受！”再问裴三时，乃劝：“某实说，你无须硬扛！”小厮解绑，乔迁再问，韩双抢答：“其潘老娘举荐，乔固追逼，却才捣搅！”裴三缓力，接道：“韩双后来，渐地厮混一处。”乔迁脸青，白须也抖，连踢几脚，应氏也骂。小厮道：“若施主出气，吾一刀一个剁下首级。赶明早，麻布包裹拖去城外，寻荒地掘深坑埋了，神鬼莫知。”二人闻听，叩头求饶。应氏道：“这厮可恨，罪不至死！”乔迁道：“不若押解县衙，请明公治罪。倘号枷百日，足泄吾恨。”小厮道：“这般才好！街坊见识，看他作歹！”裴三央求：“您老若怒气不消，可唤家仆死打一回。这若是送去县里，老娘害病，孤身独处岂不饿杀！”韩双也道：“咱作歹事，认打认罚，只不要去县衙。停工百日，吾一家老小怎活！”苦求不止。应氏示意，携老夫悄去门首，“家贼引来外鬼，传扬出去咱脸面难瞧。与其纠缠不清，劳心费神，有误正事。”乔迁醒悟，请龙湃商议。其道：“施主慈悲，既有心饶恕，能不悔过！只一样，须写下认罪服辨！”于是取笔墨，依龙湃所述，白草相间，一字一句俱自写下，打了花押，按下手模。龙湃检视，交乔迁收存，且告：“自今后再行歹事，躲去天边也是个死！”二人连叩，只道不敢。又道：“除生计不准上街。官司传唤上堂作证，不得延误。”二人答应。龙湃使乔迁找几件旧衣物，叫两个穿戴齐整，洗罢头脸，开侧门逐去。
龙湃收捡包裹，打点欲行，只乔迁肯应！不由分说延入静室，将诸般菜肴一并搬来。龙湃也不客气，将大碗酒、大块肉吃得尽饱，倒头睡去。歇至次日，闻乔迁延揽，忙来时，其合衣卧床，脸蜡黄，支右手一字莫出。原来，乔迁安置下龙湃，急唤乔泰时，哪里还有！待问寻夜，其五更在，卯时道家里生事，飞脚躲去。乔迁大怒，忙使人遁迹去，其家宅屋破，老娘独坐，哪有人影儿！众人不去，逼问老母，则道：却才回来，五百钱悉数掖腰，绑扎起包裹出门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