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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樟树洋之

[文学作品] 长篇连载《芳草鹦鹉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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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20-12-29 20:06:05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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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0-12-29 20:15:22 | 显示全部楼层
2.
    一大早,老潘家炸开了锅,四个儿子合睡的床上,满席子湿漉漉的尿大儿子大平第一个举手说,报告报告,不是我啊。小二说,鬼才信你滴。小三小四一起举手指向大平,说,是大平,就是大平。大平急了,莫放啊,哪个眼睛看到是我屙滴啊,看那块,还有他那块,我屙那远克了。小二说,哪个屙滴哪个心里有数。大平说,放。小二说,你才放。小二踢了大平一脚,大平还过去一脚,小二抬脚连续踢大平,大平一边躲闪,一边说,我喊姆妈来看滴啊,姆妈,姆妈,小季,快来看喽,发大水了,满处都是尿呀,快来看啊。小三小四学着小二,也伸手去打大平,十二岁的大平,移动着胖大的身躯,和两个小的手脚并用打起来。
大平从小到大一直就比较胖,两岁大的时候,邻居阿姨来家里玩,捏大平手,脸,爱不释手,浑身捏个遍,说,哎哟,这一身肉肉啊,就想咬一口,看看看,还这小胳膊,跟藕节一样,太讨人喜欢了,小季呀,给我抱回去算啦。小季说,快点抱走。阿姨说,来呀,胖儿子,跟我回家啦。从此以后,大平一看到这个阿姨就跑。有一天,阿姨又到他们家来,大平急得团团转,没地方躲藏,想出去门被堵住,他急中生智,一猫腰,股一撅,爬进床底,几个大人乐得哈哈笑,小季说,快出来,冇得人要你。他蹲在床底下说,不出来,就不出来。
就此他一发不可收,上瘾了,床底下成了他逃避现实或者说掩藏腌臜东西的场所,吃了咸鸭蛋的蛋壳,一小把瓜子壳,一块西瓜皮,糖纸,丢床底下,作业写错了,从本子上一扯,团两下也塞到床底。小季偶尔笤帚一捞,床底下捞出花花绿绿一堆垃圾,小季扯起喉咙喊,大平,你个死砍脑壳滴,前世老鼠脱胎。有一次,大平打碎一个陶瓷碗,趁家人没发现,他把碎碗渣用手全部呼进床底,手划破流血了,没敢到医务室去擦红汞,手指在嘴里一啄,咽进肚里,自己疗伤还带回收,一点不糟蹋。要在平日,他保准一副哭腔,跳着脚喊,姆妈,
我手搞破了。小季一定是一边看他伤口,一边说,只有你滴,这点个小口子,搞这大个紧张。     
此时,小季满处找碗,说,出了鬼吧,差一个碗咧,尸首都冇看到。对于家里的物件家当,无论大小,小季样样有数,少根筷子都逃不过她火眼金睛,拷问四个儿子,全部摇头,大平紧咬牙关,装不知道,小季断案无果,主要是她心存侥幸,在生活中常有一种现象,急的时候找一样东西,死找找不到,不经意间又突然出现在眼前,也许那只碗放在某个角落里,放失了向,说不定什么时候跑出来。小季没有等来她心爱的瓷碗,等来一床底瓷碗的碎渣渣,她笤帚捞出来一看,大喊,大平,你过来。大平没来得及跑,小季一把扯住他后衣领,大平哼哼唧唧一阵哭腔,被小季扯拢来,头上一顿毛栗子狠敲,骂道,挖死你,挖死你,挖死你不解恨,就晓得是你个砍脑壳滴,才叫别个江西带回来滴,一套十个,好咧,一哈搞碎了一个,挖,挖,挖死你。大平抱住脑袋喊,哎哟咧,轻点挖,轻点挖。
还有一次,干脆找不到他人了。因为两个小的上幼儿园,潘家中饭一般是四个人,吃过中饭,大人上班,两个学生上学,小季一看大平书包还在,却没看到他人影,说,咦,大平咧,是不在厕所里啊,小二,你克看哈。小二背着书包朝外走,说,我才不咧。小季来到家门口,冲厕所方向喊,大平,大平,要迟到了。听到大平的声音从床底下传来,在这里。小季一掀床单,骂道,你个砍头滴,躲这里搞么事啊,不上学。他说,吃肉肉。原来中饭时候,他和小二每人分到两块肉,他吃掉一块,另一块瘦一点的,他唆了唆肉块表明汤汁,把肉块藏进口袋,等抽个空钻进床底,拿出肉块,一点一点撕扯肉块的纤维吃,拉长对这块肉的享受的时间。小季吼道,你么样这恶心啊,再这样呼死你滴。大平说,咦,咦,我自个一个人米西米西,小二抢不到了吧。
  每次老潘出差回来,拎着黑色手提包一进门,一句话不用说,家里四个小孩知道福利来了,他们迅速找到小板凳,拖出来坐好,眼睛盯牢老潘手里的黑包包,等候零食。这个规矩遭到挑战,是一次发香蕉,那天老潘拿出四根香蕉,挨个发到他们手里,就在老潘转身离开之际在他背后发生。原来,大平一边欣赏香蕉,一边慢悠悠撕香蕉皮,坐在他旁边的小二,三下两下把香蕉塞进嘴里,转身扑向大平,把大平手里的香蕉一把抢下来,往自己嘴里塞大平一愣,惊呼道,姆妈,姆妈。小季听到喊声进屋来,说,又么样了撒,一哈不得安生呐。大平哭腔道,他,小二,把我香蕉抢起走了。小季说,一个人一个,么样要抢别个滴咧。小二把手里最后一小截香蕉塞进鼓鼓囊囊的嘴里,小季手指戳了一下小二额头,说,你也是拐,做么事抢他滴咧。小季说,么样办咧,他吃都吃进克了。大平哭腔道,那不行哦,叫他吐出来。小季说,他吐出来你吃不吃撒。小二这时候起身往外走,小三小四紧跟在他身后。大平说,他要跑了,你还不快点打他。小季说,你东西被抢了,叫我克打他,你自己克打撒。大平哭哭啼啼的声音说,哎,那不行咧,我一口冇吃到,我不依。小季说,怪到鬼在,哪个要你不快点吃,要在那里嗲呀嗲滴。大平还要哼哼唧唧,小季说,你莫闹了啊,来,把点粉子你吃。大平说,粉子不好吃。小季说,不吃算了。大平说,好好好,我吃我吃,我还要把点糖。小季说,把个头你。这以后,时不时的会发生这种半路抢劫事件,明明小三小四手里的更容易得手,小二却从未对两个小的下过手,专门盯准大平的抢,大平想要保全自己嘴里食物,唯有躲起来,也是他钻床底一个原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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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0-12-30 20:25:55 | 显示全部楼层
老潘家四个儿子尿床的头天晚上,小季忙完家务,拖个椅子坐下休息,一把芭蕉扇缓缓摇动,有个蚊子眼前一飞,一头扎进床底下,小季扇子跟过去一撩,把床单扇动了一下,发现床底下还趴着几个大西瓜,她说,大平。大平趴在饭桌上,在摆弄一个铁丝拧成的手枪,没反应。小季又喊一声,大平。大平嗯了一声,人却没动。小季继续喊,大平,大平。大平把铁丝手枪揣进口袋,说,哦,来了。小季扇子指着床底说,克,床底下滚个西瓜出来。大平说,哦。他肥硕的身子就地一趴,扭动了几下,钻进床底。小季扇子在他皮衣股上拍了一下,说,比泥鳅还溜耍啊,个肥皮一股,吃进克滴一点冇糟蹋,小二那个猴瞎子,饭吃哪里克了。大平在床底下说,姆妈,滚两个出来吧,我刚才口里吃咸了,要多吃几块西瓜才行。小季说,可得啊,立了秋,吃完算了。
晚饭吃咸了,小季认为是老潘的错。中午老潘回家比较早,就先淘米把饭焖上了。小季下班回来掀锅盖一看,立刻炸毛,你猪脑子吧,哪个要你煮这多啊,么样讲不听咧。小季舀米有个习惯,杯子量好了米舀到锅里,再抓一把扔回米缸,老潘说,这能省多少。小季说,把你,寅吃卯粮最好,后头就学三毛,肚子高头裤腰带一勒。老潘在家里能做的事极少,除了去食堂打打开水,其他基本插不上手,淘米应该很简单吧,还受到限制,要抓一把出来,为免去和小季扯皮,老潘乐得当甩手先生,这天回来得早,难得遇到单独操作的机会,舀米的时候,他心里受压制的情绪反弹,不仅不抓一把出来,还有意多舀了半杯,岂料被小季一眼看穿,老潘说,好好好,我记住了,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,是吧。小季说,么样,说错了。老潘说,没有没有,我们家领导说得都对,哎,我以为你看不出来呢,没想到你火眼金睛。小季说,废话,焐了这些年滴饭,你想糊我,做梦。
小季并没有让一家人敞开肚皮吃饭,老潘自作主张增加出来的那部分米饭,留到晚餐吃。一下午气温闷热,等小季下班回来,米饭有点馊了,小季一点不担心,竹筲箕盛起剩饭,到公共厨房水龙头底下冲洗,去掉米饭表面腐败粘黏物,挖一大坨猪油放锅里,爆香大蒜头,剩饭倒进去翻炒,加盐,酱油,炒到焦香四起,饭粒在锅里噼里啪啦跳动,加胡椒粉,再撒一把葱花进去。四个儿子闻到香味,都跑到厨房,围在灶台边,大平说,是酱油饭咧。小二说,就这点,这么样够咧。小季说,一人添一点先吃到,等哈再下疙瘩吃。大平说,姆妈,冇把个鸡蛋进克?小季说,把你个头,一大坨猪油,还想要鸡蛋,端起走端起走,都端起走。小季给四个儿子添好炒饭,他们欢欢喜喜端回家去。老潘说,小季高人呐,什么馊的坏的,臭的烂的,全不在话下,统统化腐朽为神奇,没叫你去变魔术,可惜了。小季说,莫在这里款东款西滴,晓得你瞧不起,麻烦回屋里看哈,四个和尚冇抢起来打架算好滴。
他们夫妻二人端着面疙瘩回到屋里,四个儿子吧唧吧唧吃炒饭,吃得满屋飘香,饭吃完了,伸舌头舔嘴巴,比赛看谁的舌头伸的长,舔的远,一片欢声笑语,说,舌头再抻长点,舔,舔,哎,舔到了,姆妈,看他哦,半边脸舔光了。大平做得最绝,捧着碗舔,还喊,姆妈看撒,我碗不用洗了,舔几干净咯。小季说,还不快遣起走,只有你恶心死滴,饿死鬼投胎。大平舔干净碗,筷子也不放过,一只一只横着含进嘴里,一拉,一嗍,几趟下来,筷子也嗍得光溜溜的。大平被开心冲昏了头脑,有点上头,筷子啪啪啪啪,敲打在碗沿上。小季迅速一筷子刷到他头上,骂道,个砍脑壳滴,翘死,叫你莫拷碗滴咧。
四个小孩吃完炒饭,又一人添一大碗面疙瘩吃,这时候,邻居刘炳根的家属刘嫂子到他们家来,说,哟,好热闹。小季说,刘嫂子来了,吃了冇。刘嫂子说,还没呢,都做好了,找你借鞋样子。小季放下碗筷,说,要哪个滴,大人小伢滴,棉鞋还是单鞋。刘嫂子说,棉鞋,大人的要,小孩的,我先看看。小季起身到抽屉里翻找,说,你看撒,你屋里玉中跟大平差不多,玉华跟小二一个码子,姑娘跟我屋里三,应该可以吧。刘嫂子说,嗯,差不多,耽误你吃饭啊。小季说,哎哟,这有么事撒,还谈耽误。老潘说,老刘快回来了吧。刘嫂子说,差不多,就这两天。刘嫂子看了看潘家四个儿子,捧着饭碗,脑袋几乎扎进饭碗里,嗯嗯啊啊吃得欢声作响,刘嫂子笑说,看他们吃饭,肚子都饿了。小季撇了撇嘴说,献丑,这哪是伢撒,像猪娃,拱槽子,拱妈妈头,嘻嘻嘻。
潘家六口人晚饭吃了油盐饭和面疙瘩,睡前干掉两个大西瓜,一晚上,大人小孩轮番爬起来跑厕所小便,到早上天色大亮,没睡好的一家人仍旧沉浸在睡梦中。小季第一个醒来,看到外面天光大亮,说声,拐了拐了。她推醒身边的老潘,又去走廊对面拍四个儿子的房门,喊道,快起呀,伢们咧,七点了,快起快起。她一路小跑来到公共厨房,准备点火下面条,却听到走廊里传来儿子们的喊叫,姆妈,小季,快来看喽,发大水了。
小季拿钥匙开四个儿子房门的时候,听到他们的打闹声从房门上面气窗传出来。小季打开房门说,又是么鬼撒,不得命断。她闻到一股浓烈的尿骚味,赶紧过去掀起蚊帐,说,哟,我的姆妈咧,骚死了,哪个屙的啊,啊,哪个。
四个光头儿子,清一色上身赤膊,底下一个小裤头,满床铺打闹嬉戏,听到小季斥责,他们一会儿相互推诿说,他,他。一会儿三个小的齐刷刷指向大平,说,他,大平。他们四个人身子底下,席子湿了一大片,臊气扑鼻,分辨不出哪个屙的,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否自己屙的。小四最惨,三岁多的小不点,身处尿液中心,半边脸紧贴着打湿的席子,一道道席子的纹路,湿漉漉刻在脸上。此刻,他们非常开心,在床上翻滚,一点不害怕,四个人一起承担,比单独一个人闯祸,感觉太不一样了,团队的力量挑战强大的妈妈,就是爽快。
小季吼道,站起来,都跟我站起来。四个人你拉我拽往起爬。小季说,啧啧啧啧,这还不止屙一趴咧,个死大平,要滚两个西瓜出来,好咧,屙一床,都快点站起来哟。他们中有人刚站起来,立足未稳,又被其他人绊倒,席子上始终混乱一团,争吵,拉扯,停不下来。大平又一次灵魂出窍,信口开河道,姆妈,是他,是小二屙的尿。小二正好被小四绊倒,听到此话,他躺着飞起一脚,隔着小四,踢到大平身上,骂道,你翘死吧你,怪到我。大平嘻嘻笑着,躲闪不及,倒在床上。
场面混乱,令小季绝望,她喊出自己标志性的口令,一,二,后面三字未出口,哗啦啦一阵急促响动,四个人争相往起爬,大平身体还未站直,抢着说,二哈半。小季一掌掴到他光溜溜的脑袋上,咬牙切齿道,二哈半。她不解气,手掌连续在他身上打,打一下骂一句,你个砍脑壳滴,蛮有板眼咧,刚才嗷我小季是吧,嗷,再嗷一个试哈,铲死你个二百五。
四个光头齐刷刷站一排,憋着笑,相互挤挤靠靠,小季说,都站这整齐打鬼,还不快点滚下来,都把裤子剐了,啧啧啧,这一早晨,害人呐。
床边一只小黄狗,十分欢脱的蹦来蹦去,扯开小嗓子,汪汪汪飙高音。小季移动当中,几次被小黄狗绊住脚,她抬脚把它扒到一边,说,几讨人嫌呐,把老娘搞跶倒了,剐你的皮。小二喊起来,姆妈,打狗子做么事啊,它又冇撩你。小二抱起小黄狗,说,弄死了找你赔。小季眼睛一瞪说,哟,我信你的邪,脚轻轻一扒,比你娘老子还甘贵些,真是信你的邪,不是我心疼它,准你抱回来养?遣开边咯,不晓得几点钟吧。小二说,又不上学。小季说,我要上班撒,还要招呼你们吃撒。小季卷起席子,抄起装着湿短裤的脸盆,心急火燎往厨房走,半道上,她突然说,完了,搞糊涂了,一屋人还冇吃。她站在走廊里喊,大平,小二,你两个搞快点啊,到食堂打三碗稀饭,五个馍馍。
大平光着屁股跳起来手里举着短裤在头顶上转圈,喊哟,哟,我们屋里吃馍馍,哟哟。小二鄙夷地横他一眼说,又不怕丑,打个条挂还在那里嗷。大平并不在意小二耻笑,突然想起一件事慌忙两只脚进短裤,一边胡乱摸索着裤腰带,一边姆妈,姆妈奔进厨房,说,姆妈,我昨天看到那个叔叔了。小季在水龙头下冲洗席子,吼道又有么皮一事撒,要你洗口洗脸买馍馍大平说,不哄你,姆妈,我在河下看到他,就那个我们屋里吃蛮多滴那个好吃佬小季说,那个人走两天了,走路到黄陂了,坐火车到北京了,看到个鬼啊。大平说,真的,我不哄你。小季说,遣开。她转身找地方放席子,湿手大平一掌大平一个趔趄,腰里的裤带没系,短裤往下掉,小季说,祖宗,裤子垮了,再在这里嚼,莫过早了。大平哦了一声,抄起裤子系牢裤腰带,掉头就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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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0-12-31 20:36:58 | 显示全部楼层
那是两天前的下午,四五点钟样子,一级站大门口出现一个男人,身上裹着一件污浊不堪的军大衣。
暑假期间,大门口是一级站小孩最喜欢聚集的地点之一。有小孩喊起来,快看啰,来个讨饭滴。众小孩一哄上前,围着军大衣嚷嚷,哟哟,讨饭滴告花子哟,快来看告花子哟。军大衣并不气恼,来到值班室窗口,对门卫师傅说,我找潘大牛,从他老家来。此话一出,引来众小孩一阵哄笑,哎,潘大牛是哪个啊,潘大牛,大牛牛。原来,老潘的大名叫潘大牛。一旁小二顿时急眼了,上去推搡身边起哄的小孩,说,喊哪个喊呐,你屋里爸爸冇得名字滴。当时世俗普遍认为,直呼尊长姓名是犯忌讳的事,大家一般会自觉遵守,但是小孩子都挺自私,喊别人父母姓名可以,自己父母被指名道姓,那是要拼命的。像大平那种直呼小季的小孩,是极少的个别现象,如小季说他,就是个二百五。愤怒的小二和一群小孩撕打在一起,场面显得寡不敌众,小二的气势却不输。大平丝毫没有解救自家兄弟的意思,他挤进人群,拽住军大衣黑黢黢的袖口,热情认领,说,我屋里滴我屋里滴。门卫师傅从窗口伸出脑袋,说,领走了,是你家的吧。大平说,是滴是滴,是我屋里滴,走,跟我回克。大平如亲人般拉着军大衣回自己家,留下小二跟一群小孩在那里厮杀。
恰逢那天老潘在区里学习,早出晚归。大平领着军大衣进了家门,小季一时有些懵。老潘出来当兵快二十年了,这当中,他工作成家养孩子,马不停蹄,四处辗转,不仅他自己没工夫回家,家里老婆孩子更是从未去过他们老家,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什么情况,基本不了解。小季仔细辨认军大衣,看他一身灰头土脸,一件军棉大衣需仔细辨认,方可看出原有的军绿底色,小季心想,到底是乡里来的,造孽。小季自己父母死得早,除了一个哥哥,再无别的亲人。汉阳街上倒是有一个姑妈,后来姑妈去世,小季跟姑妈家人也就没什么来往了。看到老潘家乡来人,亲情的缺憾,以及这位哥哥一副落魄相,让小季动了恻隐之心。
小季在部队是话务兵,讲普通话小菜一碟,之所以满口汉腔方言,她跟老潘说过,就喜欢自个武汉话,听到虚服。此刻,她一张嘴,普通话字正腔圆,跟这位哥哥打招呼说,您从老家来?怎么称呼您?军大衣一副居高临下,拽拽的口气道,嗯,潘大牛的哥哥,叔伯哥哥。小季说,哦,那您,先休息一下,洗洗脸,我去做饭,一会儿就在这儿吃晚饭。她换回武汉方言喊,大平,带伯伯克洗脸。
没准备情况下,小季使出浑身解数,尽可能搜罗家里存货,招待乡里来的贵客。晚饭桌上,磕两个鸡蛋蒸出来一大碗蒸蛋,看到邻居切小葱,要了点葱花撒在上面,三个盐蛋切成十二瓣,屋门后挂的一小块腊肉,已经起了哈喇味,不是贵客,小季还打算留着,挂在门后头,每天睡觉前关门看一眼,早上起床开门再看一眼,便觉得这日子满足和踏实。她忍痛将这一小坨变质的腊肉切成薄片,爆香以后和冬瓜一起煮,只有第四道菜是纯素的,冬瓜皮切丝,用干辣椒爆炒。
军大衣丝毫不客气,上来就是蒸鸡蛋泡饭,一大碗饭,需要更多的鸡蛋羹盖住米饭,他手里陶瓷调羹舀下去,小二和大平在心里数着数,一瓢,两瓢,三瓢,四瓢,眼见得大碗里蒸蛋去了一半,兄弟两个恨得咬牙,大平紧盯那只调羹,只等军大衣一松手就去抢,不料小三比他手快,抢先着抓那只调羹,往自己碗里舀蒸蛋,小四急得站起来,嚷道,把我,把我。大平抢不到调羹,干脆端起大碗,对着自己嘴巴里倒,小季一筷子刷到他头上,说,碗放到。小二没有参与,他打量军大衣听不懂方言,小声骂道,个好吃佬,轴死你。小季用眼睛警示小二,小二装不知道,不予理会。军大衣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,饭菜送进嘴里速度和吞咽同时进行,堪比南方农村双抢,收割插秧两手抓。其间,军大衣几次被噎到翻白眼,停下手中筷子,端着饭碗发呆,等待喉咙管的东西慢慢下滑。小季也忍不住了,起身去厨房添饭的路上,嘀咕说,我的姆妈咧,起码饿了不止三天。军大衣吃到这会儿,方觉得满足,速度放缓,抬眼瞄瞄四周,感受到主人家四个男孩,正如虎狼般盯着自己,他装没看见,筷子当的一声敲到冬瓜腊肉碗沿上,把小季吓一跳,只听他说道,你这不行啊,赶不上我们那儿,啥肉啊,哈喇味儿,咋不做个红烧肉呢,猪肉炖粉条子也行呐。小季普通话说,今天匆忙,明天,明天一早,到街上买肉。大平听到吃肉,举手欢呼道,嗷,有肉吃了哦。小二在他脚背踩了一脚,说,你个大苕货。大平还了小二一掌,两人撕扯起来。小季说,屋里有客啊,要打出克打。
天黑以后,老潘从区里学习回来,听了介绍,他打量着军大衣,辨认出确实是老家某个叔伯哥哥不假,他没有多说什么。叔伯哥哥说,家里也没个烟抽。老潘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桥香烟,抽出一支递给叔伯哥哥,划火柴给他点燃。叔伯哥哥蹲在地上,吸了几口烟,嘴里嚯地一声,吐口痰地上,一只脚挪过去,在痰液上碾了碾。小季过来说,大哥你坐凳子上。她端着一大碗混合的剩饭剩菜,递给老潘。叔伯哥哥说,莫事,我就蹲地上,我跟我兄弟有话说。叔伯哥哥又吸了两口烟,开口道,我先在你家住下,啊,你给我找个工作,有了钱,我搬出去住去,不能净吃你的呀,我自个养活自个。老潘捧着饭碗,全程虎着脸,闷头吃饭,不说一句话,直到碗里饭菜见了底,他说,啧,唉,老哥啊,你看啊,我这一大家子不假吧,孩子多,屋子又小,整天吵死了,真的没法留你,真的,万分对不住。叔伯哥哥说,我看你对面还有一间屋呢。老潘说,四个大小子,总不能挤我们一个屋吧,你住那边床都放不进去,这样吧,你去市里住旅馆吧,我给钱。叔伯哥哥说,哎,你啥意思啊,我不说了吗,不白吃你,你给找个工作,我自个能养活自个。老潘说,上哪找工作啊,随随便便就找工作啦,你有介绍信吗,就是有,我也没那本事呀,你当村里种地啊,噢,随便找块荒地,扒拉扒拉土坷垃,撒上种子,它自个儿长,还有啊,现在查外来人员很严格,我这不,刚从区里回来,就学习这个。他缓了缓,说,该说的我都说了,天儿不早了,我送你走吧。叔伯哥哥说,嘁,这啥事儿啊这是,你这就赶人呗,屁股都没坐热乎。叔伯哥哥嘴里又嚯嚯地响,朝地上重重地吐了口痰,极不情愿站起身,拍打拍打灰不溜秋的军大衣,跟着老潘向外走,嘴里不停地说,嗨,这叫啥事儿,真是。出门之前,倒是没忘了和小季打招呼,弟妹啊,打扰了啊。小季说,啊,没事没事,你走好啊,老潘,你送送吧。
两个人出了一级站大门口,老潘递给叔伯哥哥五块钱,告诉他顺鹦鹉大道一直走,走到煤球厂,就能乘车了,临了,诚心诚意告诉叔伯哥哥说,别在外头找什么工作了,回家吧,好好种地,踏实过日子。
老潘送走叔伯哥哥,虎着一张脸回到了家。小季说,送走了。老潘说,不送走,我留他过年。小季眼睛立起来,说,么样啊,你像是对到我来咧,搞清白啊,那是你屋里乡里人好吧,搞出鬼来了,招呼你屋里人招呼错了。老潘情绪顿时缓和,口气绵软,说,我不是那个意思,你好心,我明白。小季说,你明白个鬼,跟你讲啊,以后你屋里这些穷亲戚,莫进我屋里门,我再要是同情你屋里这些人呐,我是鬼变滴,老娘坐到不烧爬起来烧,邋遢死滴,涎吐一地,恶心。老潘无法插嘴讲话,他点燃一支烟,静等小季把火气发完,随后他慢慢道来,你别急,你听我说,我不是批评你,你看嘛,这谁啊,大热天还穿个棉大衣,你觉得正常吗,你再看他大衣颜色,成啥了,军大衣成灰大衣,黑大衣,我说的不夸张吧,长个眼睛看得到,不定出来多长时间了,在外头流浪,有家不回,那是个正常人吗,再说了,有一二十年了吧,我也没回过老家,家里人,还有一些个事情,都咋样了,我都不知道,谁好人,谁变坏人,咱都一概不知,是吧,不提高点警惕,行吗,他还想住咱家,睡到半夜,家里被他偷光,弄不好,人给他杀了。
小季眼睛翻了翻,没有反驳,一声不吭听他讲完。老潘瞄了小季一眼,十分得意,嗯嗯两声清理清理喉咙,说,哎,头发长见识短,这话一点不假。小季眼睛一瞪,说,边哈克哦,把点颜色你开染坊。老潘嘴巴一咧,拿起桌上的长江日报,坐到椅子里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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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2 22:57:59 | 显示全部楼层
一楼的谢太婆说,季嬢嬢几有福气哟,屋里四大金刚,明儿长起来,齐展展一排,院子里抖狠克,无敌金刚。小季说,谢谢您家抬桩,四个伢难得抚啊,磨死人,磨脱一层皮。谢太婆说,季嬢嬢得了便宜唱哑调。小季说,谢您家,谢您家,受不起。谢太婆笑呵呵道,季嬢嬢莫怄气,我逗您家滴,亏了您家,抚伢不容易哦。
楼道外面树荫底下,谢太婆坐在一个大藤椅子里,院子里各种新闻故事尽收她眼底。
小季说,谢您家,您家是不晓得,光剃个脑壳,就得要一些时扳命。
小季所言一点不夸张,每次为四个儿子剃头,相当于一个浩大的工程,颇费周折,前期说服工作就遇到不小阻力,起码提前三天打招呼,到星期天要剃头了,小二说,姆妈,我不剃脑壳。小季说,不可能。小二说,那我明天剃。小季说,不可能。小二说,姆妈,跟你说撒,剃脑壳浪费钱,劳民伤财。小季眼珠子一鼓,说,我也跟你说啊,我的耐心有限度滴,还学到丢词了咧,莫跟我栀子花茉莉花,剃头。大平也跟着说,就是撒,劳民。小季说,都莫跟我废话了啊,乖乖剃了脑壳,一个人一个馍馍。小二说,馍馍现在就把我,我肚子饿了。大平说,我也饿了,我也要吃馍馍。小季说,轴不死你们,一早上恁大一碗面条,还冇轴饱。小三小四也跟着嚷。
四个和尚欢天喜地,每人手捧一个暄暄的大白馒头,心满意足,排队下楼。小二拿到馒头后,并不急于出门,他磨磨蹭蹭落到了最后,听见小季在走廊里喊,最后出来滴锁门啊。然后是大平的喊声,小二,最后出来滴锁门啊。小二大声说,我晓得,我换双鞋子来。他静静地听家人的声音,感觉他们都已经到了一楼,他快步来到碗柜跟前,从猪油缸子里挖了一大调羹猪油,填进掰开的馒头里,把调羹放嘴里唆唆干净,再放回原处。缸子里的猪油已经吃过一段时间,被挖得坑坑洼洼,不会被查觉,如果是新熬的猪油,敢动一调羹,一筷子,很容易被小季发现,跑不掉要挨巴掌。他小心翼翼把馒头捏拢,挤了挤,让猪油在热馒头里面融化,张大嘴巴,对准馒头,狠狠咬下一口,这才锁上门,去追大部队。
物资稀缺情况下,一般家户人家不舍得吃瘦肉,大都会割肥肉回来熬油,最抢手的是板油,起早床到建港的菜场站队,还必须排在前三名,才能买到。白嫩嫩的板油,带丝网的那种,出油率极高,熬出浅琥珀色的猪油,先丢一调羹盐到大缸子里,滚烫的猪油添进去,等慢慢冷却。热天,猪油稀稀的,现出琥铂色,冬天,猪油结成白色的板块,炒青菜挖一瓢,青菜就沾了荤,大大提升了口感。每次新熬猪油,小季就会弄一小碗猪油渣子出来,撒盐或撒糖,分给他们四兄弟,让他们开荤,剩下的猪油渣细水长流慢慢用,炒青菜的时候放一点。
一家人吵吵嚷嚷出了走廊,来到院子里,小季清点人头,说,小二咧,小二,死哪克了啊,冇得哪个耐烦等你啊。大平啃了口手里馒头,说,他最后,他锁门。说着,大平跑回走廊,冲楼梯口喊,小二,快点撒,冇得哪个耐烦等你啊。他看见小二出现在二楼楼梯口,喊道,你快点啊,跑一脚撒。他又跑着向小季汇报说,姆妈,小二跟来了啊。
于是,夏季的某个休息日的上午,潘家军浩浩荡荡出发,老潘在前面开道,小季监督护佑在队伍的左右,四个儿子每人手里捧个大白馒头,向和平街红星理发店进发。
穿白大褂的理发师傅看到这支队伍冲进来,举起手里的白毛巾说,我投降我投降,嚇我哟,这大个队伍,进来打架滴。小季进门喊道,师傅,剃头。理发师傅说,晓得剃头啊,要是打架,我还不提到胯子跑了。小季说,这个师傅几多话哟,嘀嘟。师傅说,慢点慢点,我看哈啊,一,二,三,四,五,嚇我哟,五个脑壳。小季说,四个,大人不剃。师傅说,好,就算四个,也蛮嚇人撒,这哪个掐得住啊,还一个这小滴。小季说,师傅帮点忙咧,我们又不是不把钱。师傅说,这不是钱不钱,还怕你跑了不成,都是赶到礼拜天来剃头,您家屋里一占就是一上午,我这半天时间就醒了黄,别个都剃不成了,还这小一个,不晓得么样下叉子,服了你滴周。小季嘴一撇,说,这个师傅真的是好嘀嘟啊。师傅举着一把剃头推子,一下一下捏动把柄,试着推子的咬合,四个小孩眼里,无疑刽子手举起了屠刀。师傅说,快点哟,哪个先。小季说,小滴小滴,最小滴。师傅说,剃么发型撒。小季说,还讲么事发型哦,都剃光脑壳。
大白馍馍并不能平息所有麻烦,第一个炸坝的就是小四,这个三岁的小不点,一进理发店就显得不安,眼睛紧盯着穿白褂子的剃头师傅,看见师傅举着推子走拢来,他喊道,我不打针。师傅说,搞拐了,当我是医生。老潘把张牙舞爪的小四夹在自己两腿中间。师傅举着剃头推子,说,啧啧啧,搞得像杀人滴,馍馍拿起走哦,等哈头发糊到高头,嚇死人滴。小季说,让他拿到,师傅快点。师傅说,催个鬼,催,这么样快呀,扳得嚇死人,把他脑壳稳到点撒。小季上来捧住小四的头。师傅说,哎哟,糟蹋这大个白馍馍。师傅在上面剃,老潘夫妻二人如捆绑犯人般死死按住小四,不让动。
小四满头大汗,两只手从围布底下伸出,毫无意义的挣扎,晃动,那个馒头被紧紧地抓在手里,渐渐被黑色碎发覆盖。他太难受了,剃头推子在他头顶嘎吱嘎吱响,扯得头皮疼,那是一种莫名的威胁,让他恐惧,围布的绳子太紧,箍着脖子不舒服,身上到处痒。当他看到胸前围布及馒头上的碎发时,突然冲剃头师傅发飙,哎,么样搞我一身毛啊。师傅说,是哪个搞你一身毛撒,是你自个滴毛。小四一脸茫然和惊恐,不知向谁求助,他最最亲爱的爸爸妈妈,大难来临,不仅不帮忙,却倒像是两个帮凶。他忍啊忍,最终崩塌,张大嘴巴哇一声哭出来,看得到嘴里粘粘的口涎,以及稀碎的馒头疙瘩,他无比愤怒,手脚乱动,想要挣脱,换来爹妈更加无情的,强有力的控制。
场面煞是惊心动魄。
小四眼泪鼻涕恣意横流,加上汗水,夹裹着密麻麻的碎头发,糊的满脸满身都是,白汪汪一只大馒头,变身黑黢黢毛乎乎一团龌龊东西,还把老潘夫妻两个也弄得满手满身碎头发。
剃头师傅也没能幸免,手上身上也沾到许多黑乎乎的碎头发。师傅整天同头发打交道,长头发短头发,职业如此,他没什么好说的,关键是小四的头发沾着鼻涕眼泪,以及汗液,师傅觉得有点恶心,说,嚇我哟,真是刺人,搞得我浑身痒。
    一旁观战的兄弟三个,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,浑身痒,他们三个都经历过剃头发哭闹的阶段,感同身受,眼下已经适应了许多,哥几个也算是过来人了,但讲良心话,剃头没给他们带来一丝的愉快感,可以说是十分的痛恨首先围布一勒,立刻就感觉紧张透不过气然后,剃头推子在头上开拖拉机犁田嘎叽嘎叽响声,成为男孩们记忆里最讨人嫌的声音之一推子不时夹头发,扯起来很很恼火,脸脖子满处碎头发,刺刺的,痒痒的,总之都不对头,想打人骂人才好,还想哭还有惨的,小季不给他们选择发型的权利就清一色光头,简单,管的时间长,四个人院子里一站,头上一排亮闪闪,院子小孩把这种光头叫做青皮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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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21-1-3 19:24:43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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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4 21:37:42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       被自己儿子直呼姓名的小季,是地道的武汉姑娘伢,她的父兄,都是普通老百姓,却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,玩出了色彩。
   她父亲老季,早年在汉口江边跑散码头,在长江的各种轮船上帮工打杂,凭借头脑灵活,手脚勤快,几年混迹下来,做到水手职务。一九三七年三月十日,汉口刘家庙和武昌徐家棚两座铁路轮渡码头竣工,用来摆渡火车过江,首次将江北的京汉铁路和江南的粤汉铁路连成一体,贯通了中国非常重要的一条铁路大动脉。老季前去应聘成功,成为刘家庙码头火车摆渡船上一名大副。
   任职以后,老季常跟家人描述火车过江的豪迈场面。小季的哥哥听到后,按捺不住,有一天,领着小季跑到刘家庙码头看热闹。那年小季四岁,骑在哥哥肩膀上,她脚边有许多黑黢黢的脑袋在蠕动,小季调皮,用脚去轻轻蹭人家头发,人多拥挤,身体各种碰撞难免,大家都没有在意,有一位烫大波浪的女士,被小季用脚蹭到头发,女士很生气,一开口,上海腔道,小囡要死啦。说着,她伸手去拽小季,把小季身体一下拽倾斜了,底下的哥哥吓一跳,赶紧调整重心,一边说,哎哎哎。小季双手抱紧哥哥脖子,嘻嘻的笑,没一点害怕的样子。有人责怪大波浪太凶,大波浪又掉头去跟人家吵,很快被拥挤的人群挤得隔开。
   江边人山人海,挑着担子扛着行李,各种行程在此汇聚。一只大船停靠在岸边,一节一节车厢被火车头推向驳船上面,整齐排列,大船牵引着驳船,缓缓驶向江对岸的徐家棚码头,再由一个火车头把车厢一节节拉上岸,推送至岸边的铁轨,挂钩连接,还原成一列长长的火车,载上乘客,汽笛一鸣,继续南下之行,开往广州黄沙终点站,或者这个程序反过来,南边摆渡过来的车厢,一节节挂钩连接成一列火车,北上开往北京。
   小季手在哥哥脸上拍着,很激动说,哥,哥。小季哥哥说,脸拍疼了,有么事说撒。小季指着长方形的火车车厢,说,那个,跟我的积木一个样。哥哥说,说么事啊,那叫火车,跟你积木一个样。
   老季现在这份工作,相比以前做散码头打零工,要稳定许多,薪水更上一层楼,一家五口,包括一个比小季更小的妹妹,吃喝不用太愁苦,小季和妹妹还有玩具积木可玩。小季的哥哥也有十二三岁了,老季打算介绍他到船上学徒,他不肯,说他一个玩的好的伙伴在和记洋行洗蛋车间上班,他也想去。他绘声绘色讲述同伴的故事,说同伴每次关饷,铜板捅进荷包里,叮当一响,就忍不住涎水流,提起胯子往六渡桥新市场一带跑,克吃馆子。老季说,关了饷不攒钱,一哈都吃了,明儿把么事讨媳妇咧。讲到吃,小季催促哥哥道,哥,再讲我听咧,还有么好吃滴啊。哥哥绘声绘色一番描述,说那个伙伴,把那一带吃高了,糯米包油条,伏汁酒,等等的,都吃腻了,就去吃德华楼的包子,最闪的,就是坐到福庆和厅堂里,跑堂的过来,腰弯成个大虾米,问客人说,吃光头,还是臊子。这个时候,如果说要光头,就是给自己找麻烦,跑堂的会立刻直起腰来,眼睛斜视客人,一双眼睛只见白眼珠子,不见黑眼珠子,口气拽的飞到天上,客人顿时矮下去三寸,无地自容,唯有逃之夭夭。那个伙伴深谙此道,二郎腿一翘,就抖,眼不看人说,肯定臊子咧,鬼才吃光头滴。很快,一碗热腾腾的牛肉臊子面端上桌,吃得汗水从头上滴到脚背面。伙伴说他最喜欢夜里去福庆和,碗里牛肉面一根一根挑着吃,故意慢腾腾的,专等对面新市场散场,等那些名角来福庆和吃宵夜。伙伴说,这些名角,卸妆后,脸上残留的痕迹,一看就晓得是唱戏的,冇得钱看他们在台上演,近距离和他们坐一个馆子里吃粉吃面,也是快活滴,不然,把么事出克吹牛咧。
   哥哥最后跟老季摊牌,坚决不上船,就要去和记洋行上班。他说,成天跟鸡蛋鸭蛋打裹,说不定吃蛋的机会就蛮多。老季说,你想么事啊你,洋行是你屋里老子开的,你想克就克,还梦到吃蛋,嘁。话是这样说,老季还是托人打通关系,把哥哥弄到六合路的和记洋行,即和记蛋厂做工。可惜好景不长,日本人打来了,火车轮渡停运。老季转投江上的货轮和客轮,有一搭没一搭的跑船,生计又没个准头了。哥哥所在的和记蛋厂被日本三菱公司没收,哥哥也失业了。
   一天晚上,老季下班,和船上几个工友到江汉关码头一带吃了宵夜,然后闲逛,恰遇江汉关的钟声敲响,每一下都拖得很长,很沉重。战乱年头,国土沦丧,百姓被奴役,大家的心情也和钟声一样沉重。钟声敲过十二下,一个工友说,转钟了,又是一天,明儿还不晓得么样。另一人说,么事明天撒,今天了。那个工友说,你还有心思抬杠,今天明天有几大个区别,就今天,有冇得活做还是个问号。
   大家都不做声,闷头继续闲逛,走到一个巷子口,听巷子深处有女人喊救命,几个人紧张起来,说,么声音啊,女的在嗷,走,快进克看哈子。几个人火急匆忙跑进巷子,看到两个日本兵扯住一个中国女子,夹里半生的中国话喊叫着,花姑娘,花姑娘。女子衣服裤子全部扯脱,光溜溜白晃晃,扭捏着无处躲藏,喊救命。老季几个人紧张当中,感到十分羞辱和气愤,打量自己这边六个人,是对方的三倍,起码这点占优,便推推搡搡上前去,动手拉扯日本兵。两个日本兵忘了形,死死抱住女子,嘴里嚷着八格牙路八格牙路。一个工友最先反应过来,觉察出日本兵听不懂汉语,也骂起来,个死日本鬼子,骂我们啊,我也骂,他们听不懂。这个工友一边用力扯日本兵的手,一边说,伙计,像壁虎子,扒这紧,扯都不开。老季他们人多,七拉八扯,把日本兵和女子分开,日本兵骂骂咧咧举枪向他们胡乱地砸。老季几个也是血气方刚的青壮年,被砸得冒火,前面那个骂人的工友说,哎哟咧,把我膀子夯到了,个死日本人。另一个工友说,动手搞他们吧,搞邪了,两个小混账东西。大家一边躲闪日本兵的枪托,一边当面商量对策,也不回避了,说,么样搞,我们空手大巴掌,他们有枪咧,哎哟,又呼到老子脑壳了,搞搞搞,一起上啊,哎等哈等哈,我捡个砖头。一个工友猫腰捡起地上半块砖头,说声,好了,上。六个人一起扑上去,泰山压顶,把两个日本兵扑倒,大家夺枪,掐脖子,一阵砖头枪托,猛拍猛砸,动作连贯快速,两个侵略者,刚才还嚣张的面孔,瞬间被砸得稀烂,变成死猪头。几个人停住手,一时有些懵。有人说,真滴搞死了咧,脑壳都扁了,么办呐。另一人说,要搞就搞死他,搞个残废,回克一报告,我们还脱不了糊咧,该我们死。一番话点透大家,不能留活口,没有退路。那女子穿好衣服,不知所措站在黑暗里,他们催她快点离开,随后他们有人去找来两条麻袋,把尸体装进去。问题又来了,有人问,么样弄起走咧,拖,这大两个堆头,在路上拖,莫把别个嚇到了,搞不好惹麻烦,扛肩膀高头强一点。前面捡砖头的工友说,哎,莫慌莫慌,捡几块砖头塞进克,这样丢到江里,只怕会浮起来。另有人说,死人几重啊,直接沉下克。那个工友说,搞几块砖头靠得住些,万一咧,我们冇得哪个做过这种事情。大家赞同,去找来砖头块,塞进麻袋,两个块头比较大的工友弯腰等候,其余人抬起装死尸的麻袋,帮忙他们两个上肩。麻袋陡然上肩,压得两个人腿一软,嘴里又骂起来,狗日滴好重啊,日他姆妈日本人。工友们笑说,都说死人重死人重,这回尝到了吧。扛麻袋的说,真是刺人,扛个死日本人,老子只当是扛一头猪滴。工友们说,哎,是真的啊,有人问,我们就说扛滴是猪。
   幸亏是子夜时分,又地处江汉关码头附近,几乎看不到人,夜色掩护下,他们躲躲闪闪来到江边,仔细观察周围,把两个麻袋悄悄滚进江水里,看着麻袋被急流冲走。这种将对方直接拍死或拍晕,装进麻袋扔江里,是他们码头工人对付敌手惯常的做法,叫做下混沌。还有一个叫做打背肩,拿一根绳索,几个人将对手扑倒,用绳索套住脖子,将对方背靠背往肩上一背,握在手里的绳索狠命一拉,对手不死也背过气去,然后,将其塞进阴沟,或丢进长江。老季他们看着两个麻袋被急流冲走,又观察一番四周,相互告诫,今天的事,不许向任何人透露,包括家人。
   两个死鬼子,尸沉长江江底,也算是死有葬身之地,不错的归属了,岂料两个鬼子没这个福分,两只麻袋向江底沉去,其中一个被江里废弃的铁丝网挂住,一个打渔船行驶当中,发现水里有什么东西忽隐忽现起伏,拖起来打开麻袋一看,里面睡个死鬼子,打鱼人觉得大快人心,为我英勇不屈的中华儿女感到钦佩,巧的是,一艘日本人的巡逻艇开到跟前,打鱼人见躲不过,顺手把打捞上来的尸首交给日本人。巡逻艇上的日本人,其实远远就看到前面这艘渔船打捞麻袋的全过程,后来的尸检结果也证实,尸体不是当时死亡被丢入江水里的,起码有一两天了,如果是打渔人杀了日本兵并丢进江里,没道理现在又去捞起来。一个日本少佐犟劲上来,发誓要找出真正的凶手,就把打渔人给放了。
   随即,日本人在汉口沿江一带展开大搜查。
   这是一九四一年的事情。对于日军方面来说,这个阶段麻烦不断,状况百出,首先是他们自己人发难,在三九年的二月份,日空军地勤人员反战,烧毁武昌南湖机场十三架轰炸机,以及油库和备件库;同月,日军驻汉口刘家庙的两千名官兵哗变;三月和五月,分别又有两次日本军人酝酿当中的哗变被发现,哗变首领遭枪杀。正面战场上,中国空军和苏联航空志愿队轰炸机大队联手,几度轰炸汉口日军机场,炸毁日机一百多架,油库一座,以及弹药、汽车无数。这期间,中共领导的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成立,李先念任纵队司令,该组织给予日军以有力的打击和震慑。新四军第五师第十三旅,第十五旅在汉口汉阳活动频繁,缕缕战事告捷,歼灭日伪军数千人。最神奇的是一支新四军手枪队,他们神出鬼没,数次潜入市区,散发传单,令日伪军惶恐不安。其中,就有传单号称,是新四军杀死了那两个日本鬼子。时局吃紧状况下,日本人没心思继续追查下去,少佐追查真凶的计划不了了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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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5 22:15:59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      就在这一年,小季的母亲和妹妹染上霍乱,相继不治身亡。老季的工作朝不保夕的,没个稳定,家里还有两个小孩需要抚养,为此他非常消沉,常常借酒消愁,原有的肝病加重,为治病及生活开销,把一间破旧小屋和几样不值钱的家当抵押出去,直至山穷水尽,无奈,拖着病体及两个孩子,投奔到住在汉阳鹦鹉洲的姐姐家,几个月后,老季也撒手而去,抛下小季和小季的哥哥,继续寄居在他们姑妈家里。为抚养小季,哥哥辗转于汉阳一带的水码头陆码头,扛活抬轿子,什么脏活累活都干,除了自己和妹妹的日常生活所需,还坚持让她念书。家里爹妈都不在了,他有一个信念,一定要多做点钱出来,供妹妹读书,让她今后少受罪受苦。
   穷人家过日子就是苦熬,一段段熬,终于熬到小季高小毕业,准备歇口气,突然市面上物价飞涨,日常生活必需品,变把戏翻跟头一样,一天一个价往上涨,速度之快,令人目不暇接。一九四八年十月二日一早,位于汉口江汉路上的悦新昌和鸿彰永绸缎商店一打开店门,等候在外的人们蜂拥而入,将店里的布匹抢购一空。由此,引发武汉地区的抢购风潮,从这两个绸布商店波及到百货店,短短五天时间,市内各大商店的货架被扫空,各家店铺纷纷挂出货已售罄的牌子。人们忽然反应过来,粮食啊,这才是最最要紧的,可以不穿新衣,不用牙膏肥皂,丑一点,脏一点,无碍的,若是没了粮食,那是要命。恐慌情绪迅速控制全城,一家家粮店门口排起长队,整扎整捆的钞票搬出来,就为了买粮食。大家心急如焚,排队等候买米,前面不断传来消息,米价如脱弦之箭向上飞涨,相比较大家排队前移的脚步,就是真人版的龟兔赛跑,急得人跳脚,吐血,好不容易排到跟前,怀里一大捆钞票,被告知,一升米都换不到。队伍里有人崩溃,大喊一声,抢。
抢购潮最终演变成哄抢风波。
   小季姑妈家也出现了揭不开锅的窘境。小季的哥哥每天拼命找各种零工做,钱如数交到姑妈手里,姑妈一脸愁容,说,这点尕钱能买么事,一把米买不到。姑妈的小孩添油加醋说,姆妈,我们自个都吃不饱,额外多出几张嘴来。姑妈说,少说几句。姑妈的小孩说,是的嘛,街上到处在闹,冇得吃滴,学生伢卖书卖衣服换钱。姑妈的一个女儿小声说,听到说冇,汉口景明大楼外国人强奸妇女。姑妈吼道,嘴巴闭倒,姑娘伢瞎说么事啊。
   小季的哥哥自知寄居人下,二话不说,拔腿跑去抢米,外面乱哄哄的,人们神情慌张,在街上乱串,争抢各种能抢到或购买到的一切东西。前面有一个米店,门板都被人下下来,男女老少乌泱泱朝门里挤,小季的哥哥知难而上,被挤撞得鼻青脸肿,终于挤到里面,从人腿缝里一把把抓米。为方便抢米,他特地在衣服上缝了两个大口袋,可以双手齐下,以免拎一个米袋,占住一只手不说,装米的时候也是直接放口袋里速度更快。小季的哥哥抓到米,直接往口袋里装,最多一次,成功抢到大约一升大米,有时候,挤是挤拢去了,两只手里刚刚抓到两把米,就被一大股力量挤出来了,把米装好,再挤,就挤不进去了。还有一次,有人被挤倒在地,很快叠起了罗汉,哥哥也被人群推倒,在人堆里呼吸困难,上面重量还在继续增加,他很恐惧,感觉要死了,危急关头,他听到有人喊,莫挤了,再挤挤死人了,大家都冷静些。喊话者声音很稳重,很温和,人群真的冷静下来,停止拥挤,人们从人堆里爬起来,一个个哼哼哈哈,抚腰摩腿,一瘸一拐。稍作调整后,人们节奏明显慢下来,有秩序的来到米包跟前,往自己的米袋子里装米,也不贪多,觉得差不多了赶紧离开,机会让给后面的人,客客气气,相互礼让,较之前面任何一次抢米行动都要平和,仿佛一下子醒悟过来,大米要抢,却不能拿生命作代价,死亡刚才明明白白敲过一次警钟。
   小季的哥哥从人堆里往起爬的时候,有一个年轻人向他伸过手来,拉了他一把。小季的哥哥看得清楚,那是张略显苍白的脸,瘦削的下巴颏上,新芽一样,依稀几根毛茸茸的胡须,眼神里带着忧郁,看起来大约十八九岁年纪,比自己要年轻些,拉他的时候,年轻人口气温和,对他说,来,起来。小季的哥哥听出来,刚才制止大家哄抢的喊话声,就来自这个青年。
   转年的二月初,街坊们都在传,说是市里要公开枪决两名抢米犯。有天一大早,一位街坊在门口读报,每次买报纸,这位街坊都喜欢找人多的地方,大声读出来,显示他舍得花钱买报纸看,同时卖弄他读过私塾,有一点文化底子。他念到一篇文章,枪毙抢米犯。小季的哥哥也是读过两年私塾的,有兴趣凑拢去看。一看报上被枪毙者的头像,他的心顿时揪紧,仔细再看,没错,其中一个就是拉他一把的那个年轻人。报纸上登载的是黑白头像,那张弱弱的书生气的脸,忧郁的眼睛,以及尖尖的瘦下巴,是这个人没错,这幅头像,小季的哥哥终身难忘。
   当年五月,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武汉三镇,一连几日,全城百姓载歌载舞,上街游行庆祝翻身解放。小季的哥哥终得机会喘息,选择了一个卫生学校,送小季去进修学习,他自己则报名参军,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。小季卫校没上几天,碰上部队到学校招兵,她也报名参了军,却没有继续她的医学护理本行,而是选择当了一名话务兵。她很快学会一口流利的普通话,和老潘结婚以后,面对一口北方话的丈夫,她突然改回武汉话,几乎不讲普通话,并霸气的影响了四个儿子,让武汉方言在潘家占据绝对统治地位,无论在部队,还是跟随老潘转业到地方,四个儿子和小季在家里呱啦呱啦用武汉讲的起劲,落得老潘一个人耍单边。老潘问过她为什么,她说,我们屋里有你说普通话就可得了,我嘛,还是武汉话溜耍些。
   二楼潘家四个儿子尿床的动静颇大,闹得四邻街坊都听见,住一楼的谢太婆很开心,说,楼上小季嬢嬢又在吼伢,一屋滴把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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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6 16:12:18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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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和谢太婆同住一楼的刘炳根家里,刘嫂子早早的就醒了,她是被外面偶然的声响惊醒的。
   那会儿,屋里已经很亮,刘嫂子瞄了一眼小闹钟,五点十八分。家家户户的窗玻璃几乎都是全裸状态,没有窗帘遮挡,里外通透,屋里一点动静,随时可能被外面看得一清二楚,不谈隐私。一个是不时兴挂窗帘,还一个才是最主要原因,那么大一块布料,做好几件衣裳呢,浪费钞票不说,全家人一年的布票定量都搭进去,同样是遮羞布,穿身上更直接,更重要。整个夏天,凌晨五点窗户上就一片大白光,再过十几二十分钟,太阳就热辣辣的穿透窗玻璃,眼睛还没睁开,光亮已经刺透眼皮,把一抹血色呈现于眼帘。眼下处暑已过,临近学生开学没几天了,几场雨下过之后,嚣张的暑气萎顿了许多。夏天鸟儿们也起得早些,一睁眼就听见鸟儿叫,啾啾啾,家家家,炫耀自家歌喉,秋季凉爽,鸟儿们也不燥了,觅食后躲进树林里,打盹补秋膘,为即将来临的冬季补充能量。
   刘嫂子隐隐感觉,自己好像是被野猫吵醒的,昨晚上外面野猫叫了一夜。
   院子里有户人家喂了一只老猫,他们的家根本进不得,满屋子猫骚味,那只猫被惯得不成名堂,屋里一盆炉灰,老猫在炉灰里上完厕所,蹿上床,和主人在床上嬉戏打滚,亲密无间的状态。据说,那盆炉灰要用好几天才换新的,也就是说,老猫的大小便裹在炉灰里,持续几天在这个十几平方的空间里发酵,进行了一轮化学反应,外表看不出,气味却难掩,众所周知,猫屎那个臭啊。那家主人终日被猫屎猫尿所熏陶,天长日久,已习惯并享受老猫的大小便气味,他们家还特不喜欢开窗户,不见天日那种,猫和猫的主人都陶醉在暖洋洋骚哄哄的氛围里。刘家老二玉华,去了几趟老猫家,便魂牵梦绕,对刘嫂子说,妈,我们养只猫吧。刘嫂子很干脆说,不养,脏死了,身上虱子。她以前对猫并不反感,大眼灵动,娇萌可爱的样子,自从见识了那户人家那只老猫,颠覆了她对猫的认识。让她更加不能忍受的是,院子里不知哪来那么多野猫,男野猫女野猫,不加节制的繁育,一到晚上就叫,单独叫,群叫。其中有种叫声,和人类婴儿的哭声太像了,人类小婴儿的哭声是最基本的单纯的表达,猫这种要命啦,它包含有思想深度,不耐烦,怒气冲冲,透着哀怨,偶尔还会来一声凄惨的嘶鸣。刘嫂子在床上辗转反侧,真想出去,拿个什么东西打走,还好有人挺身而出,走廊那头,谢太婆出手了,拿根竹竿,伸到窗户上敲,嘴里骂,狗杂种滴,拷死你们。刘嫂子松口气,还好,有这种睡不着觉的老人家来管闲事。
野猫被打跑,换个地方,又叫,直到天亮。
   刘嫂子醒来后,发现自己身体被她男人刘炳根的手脚紧紧箍住,她心里一紧,勾起头,透过他们大床上的蚊帐,看到对面小床上去,他们家小女儿玉喜睡在她自己的小床上,一顶小蚊帐罩在上面,隐约可见她起伏的小身躯,面朝上,睡得踏实,有微微的鼾声传出。刘嫂子松口气,小心翼翼挪开刘炳根的手脚,金蝉脱壳,从他怀里退出自己身体。刘炳根哼了一声,翻身朝里,继续睡。一间屋子,十五平方左右,大床小床之间没有多大距离,两层透纱几乎遮挡不了什么,幸亏有夜色作掩护。他们夫妻之事,因与孩子同处一室而颇为尴尬。她一直压制自己,生怕弄出声响来,男人却常常无所顾忌,不由她掌控,因此她尽顾了提着一颗心,全然没有心思在那上头。
   一级站每家每户基本是这样一个模式,一对夫妻最起码两个孩,多数是两个往上走,三个四个五个六个,上不封顶,想当英雄妈妈,愿意生,愿意养,国家鼓励。在一级站,无论几个小孩,一视同仁,一对夫妻分配两间房,那种中间隔着一条公共走廊的对面间。刘炳根转业之前一家人挤一间屋,那时候孩子尚小,全家人睡一张床铺,冬天抱团取暖,夏天,三个孩子和刘嫂子先睡下,刘炳根手持一柄芭蕉扇,大幅度扇动,为一家人扇凉,让家人能够安稳入睡。他手里扇子左手右手两边换,换无数次,困倦到眼皮打架,手里扇子还在摇动,直至啪嗒一下,手里扇子脱落,掉到床上,抹一把流到嘴边的口水,扇子捡起来,打起精神,一阵猛摇,扇出狂风,渐渐又缓慢下来,大脑再次先于双手进入疲倦状态。等到扇子再次掉落,刘嫂子一觉醒来,捡起扇子,接替他艰巨使命,前赴后继送风凉。
   刘炳根转业到一级站,分配到两间房,三个孩子也大了,两个男孩住对面一间,小女儿玉喜跟他们夫妻一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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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7 22:32:52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   头天晚上九点多钟,刘嫂子正在屋里清理一堆碎布头,她头顶一只约摸二十五支光的白炽灯泡,垂挂在一根长长的电线下端,如藤上牵着一个没长成熟的小葫芦瓜,整间屋子它是唯一光源,朦朦胧胧,散发勉强的光亮,倒也温馨可人。每家每户除了房间里一个吊灯,再没有其他耗电设备,公共走廊,公共厨房,公共厕所,也都是这样的小灯泡挂在头顶,电费是按户收取,公共部分的电费,公家掏钱。小季端着垃圾撮子从门口经过,脑袋一探,说,刘嫂子冇打毛衣。刘嫂子说,没有,我清理碎布头,准备糊袼褙做棉鞋,你进来坐吧。小季说,不坐,我到渣滓克。刘嫂子说,哟,这么多垃圾。小季说,吃了两个西瓜,一堆西瓜皮。小季向走廊外走,一边说,你几时糊袼褙,喊我一声啊,我跟你帮忙。刘嫂子说,好,我喊你。小季很快倒完垃圾,拎着空垃圾撮子返回,继续和刘嫂子说话,你一个夏天,打几件毛衣起来呀。刘嫂子说,老刘和玉喜一人一件,现在织玉华的,进来坐吧。小季说,不早了,要回克睡,你老刘出差还冇回。刘嫂子说,差不多就这两天吧,不是今天就是明天。小季说,又说外调。刘嫂子说,啊,是啊。小季说,你手脚快啊,几哈戳件毛衣起来,我硬是学不到。刘嫂子说,你也能干啊,鞋子做那么好,干脆你拿毛线过来,我帮你织。小季说,那做不得,你自个忙得像鬼,还帮我打毛衣。刘嫂子说,我织起来快。小季说,我屋里那几个砍头滴,今年打起来,明年小了不能穿了,哎呀算了算了,莫把我搞死了,还是穿卫生衣了撇些,呵,呵,嗯,瞌睡来了,回克睡滴,你也早点歇啊。刘嫂子说,好,早点休息。
   大约十点钟左右,刘嫂子听到走廊那头传来熟悉的咳嗽声,这是刘炳根标志性打招呼的方式,进走廊必定咳嗽一声。他进门放下帆布手提包,第一时间来到女儿玉喜的小床边,看看蚊帐里面,说,睡好好,还还打鼾呢。刘嫂子说,疯一天,吃饭都叫不回来,我给你弄水洗澡。刘嫂子拎着两只铁壳开水瓶,去公共厨房准备洗澡水。刘炳根和刘嫂子在部队结的婚,婚礼仪式那天,部队送给这对新人的礼物当中有两对热水瓶,一对铁壳的,上面印有喜鹊登梅图案,还有一对竹壳的。两对热水瓶一直是整齐摆放在房门口一侧的洗脸架底下,有一次玉中玩蜡烛,把其中一个竹壳的点燃烧毁了,落下一个单只的。热水瓶内胆啐了,可以换新的,商店里有出售容量不一的热水瓶内胆,叫做换胆,其计量单位以磅计算,根据外壳大小,匹配的内胆有五磅,八磅,这两种基本款,而外壳毁了,等于这个热水瓶废了,百货商店没有外壳可以换,买新的吧。
   刘炳根去厨房洗澡,刘嫂子着手整理刘炳根带回来的手提包,从包里拿出两双男式风凉鞋以及糖果,洗漱用品等,她扭头去看玉喜床上,看到玉喜枕边摆放着一双粉红色塑料风凉鞋,她估摸着,自己去兑洗澡水的功夫,刘炳根早早就拿过去摆放好。不一会儿,刘炳根洗完澡回来,头上捂着毛巾擦水,又直接来到玉喜蚊帐跟前,上下仔细查看。刘嫂子说,两个儿子鞋码你知道啊。刘炳根说,我估摸的,一个36,一个38,对不对啊。刘嫂子说,差不多,闺女呢,多少。刘炳根说,25。刘嫂子笑笑说,就这个码。刘炳根看见眼前有蚊子飞,他一把抓过去。刘嫂子问,有蚊子啊。刘炳根说,现在蚊子成精了,轻易抓不着。刘嫂子很喜欢他偶尔文绉绉来这么一句,两个人相识那会儿,他给她讲他上私塾的故事,先生的戒尺在桌子上一敲,喊一个学生站起来,先生从古文中随便抠出一句来念,叫这个学生接着念后面部分,如果念不上来,先生板着脸,面无表情说,手伸出来。学生哆哆嗦嗦递上自己手掌,只听安静的讲堂里,戒尺打在掌心啪啪响。刘炳根说,先生还有手段,扭眼皮。他边说边比划,拎起自己上眼皮扭了一下,说,哦,真很疼。她听了呵呵地乐,说,先生没扭你眼皮。刘炳根说,开玩笑,本人是很用功的,从没挨戒尺打,也没被扭眼皮,有一次啊,先生烟瘾上来,跑到学堂外面去抽大烟,要我代替先生,领同学背课文,可惜啊,没多读几年书,咱这几个孩子,可得好好读书,多读点。
   刘嫂子去厨房收拾刘炳根洗澡留下的残局,回来刘炳根已经身体大字摊开,躺在床上。刘炳根说,院子里看不到一张竹床,外头没人睡啦。刘嫂子说,你出差这三天,都在下雨,一下凉快了,外面睡不住了。刘炳根说,带闺女照相了吗。刘嫂子说,照了。刘炳根说,哎,闺女都五岁了,一晃人都老喽。刘嫂子插上门栓,到玉喜小床边,掖了掖蚊帐,透过帐子向里瞄了瞄。刘炳根问,睡挺熟吧。刘嫂子说,嗯,醒了该爬起来缠着你了。刘炳根说,我不在,她没跑大床上来。刘嫂子说,第一天晚上跑上来,开心得不得了,抱着你枕头,第二天带她照相,她说你出差不陪她,嘴巴撅起来,晚上就不上大床了,估计生气了。刘炳根说,是不是,把我姑娘气坏了吧,都怪那个老唐,突然通知我去北京搞外调,早点安排呀,气人,明年,明年六岁,我一定带她照相。刘嫂子上床,掖紧大床蚊帐,拉灭灯,小别的夫妻两个,俏没声响的抱在了一起。兴头上她听刘炳根说了一句,小的没来缠,两个老家伙倒缠死死的。她在刘炳根背上拍了一下,压低声音说,你小声点,把闺女吵醒了。他略放低声音,拿腔拿调说,你这个同志,对待工作要有春风般热情,怎可瞻前顾后。她又捶他一下,说,哎呀你。他小声说,不用担心,咱闺女正打呼噜呢,你听。她静心细听,小床那边传来细弱的鼾声。她不再说话,安静地沉浸于他的怀抱,随波逐流,在宽阔的海浪里起伏漂荡。朦胧中,她感觉他挨到她嘴边,嗅她嘴里的气味。他习惯于这个动作,说是从她口鼻里闻到荸荠的清香。第一次她听到这话,早上起床后,跑到部队驻地的集市上,称了一斤荸荠,迫不及待掰开一颗,闻其中的气味,确实是有一股清香。荸荠她不是没吃过,吃到嘴里爽脆适口,淡淡的甜,还真没有用鼻子嗅气味的体验。受到她男人这个特殊感受的激发,从此她对荸荠有了好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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