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潘家四个儿子尿床的头天晚上,小季忙完家务,拖个椅子坐下休息,一把芭蕉扇缓缓摇动,有个蚊子眼前一飞,一头扎进床底下,小季扇子跟过去一撩,把床单扇动了一下,发现床底下还趴着几个大西瓜,她说,大平。大平趴在饭桌上,在摆弄一个铁丝拧成的手枪,没反应。小季又喊一声,大平。大平嗯了一声,人却没动。小季继续喊,大平,大平。大平把铁丝手枪揣进口袋,说,哦,来了。小季扇子指着床底说,克,床底下滚个西瓜出来。大平说,哦。他肥硕的身子就地一趴,扭动了几下,钻进床底。小季扇子在他皮衣股上拍了一下,说,比泥鳅还溜耍啊,个肥皮一股,吃进克滴一点冇糟蹋,小二那个猴瞎子,饭吃哪里克了。大平在床底下说,姆妈,滚两个出来吧,我刚才口里吃咸了,要多吃几块西瓜才行。小季说,可得啊,立了秋,吃完算了。 晚饭吃咸了,小季认为是老潘的错。中午老潘回家比较早,就先淘米把饭焖上了。小季下班回来掀锅盖一看,立刻炸毛,你猪脑子吧,哪个要你煮这多啊,么样讲不听咧。小季舀米有个习惯,杯子量好了米舀到锅里,再抓一把扔回米缸,老潘说,这能省多少。小季说,把你,寅吃卯粮最好,后头就学三毛,肚子高头裤腰带一勒。老潘在家里能做的事极少,除了去食堂打打开水,其他基本插不上手,淘米应该很简单吧,还受到限制,要抓一把出来,为免去和小季扯皮,老潘乐得当甩手先生,这天回来得早,难得遇到单独操作的机会,舀米的时候,他心里受压制的情绪反弹,不仅不抓一把出来,还有意多舀了半杯,岂料被小季一眼看穿,老潘说,好好好,我记住了,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,是吧。小季说,么样,说错了。老潘说,没有没有,我们家领导说得都对,哎,我以为你看不出来呢,没想到你火眼金睛。小季说,废话,焐了这些年滴饭,你想糊我,做梦。 小季并没有让一家人敞开肚皮吃饭,老潘自作主张增加出来的那部分米饭,留到晚餐吃。一下午气温闷热,等小季下班回来,米饭有点馊了,小季一点不担心,竹筲箕盛起剩饭,到公共厨房水龙头底下冲洗,去掉米饭表面腐败粘黏物,挖一大坨猪油放锅里,爆香大蒜头,剩饭倒进去翻炒,加盐,酱油,炒到焦香四起,饭粒在锅里噼里啪啦跳动,加胡椒粉,再撒一把葱花进去。四个儿子闻到香味,都跑到厨房,围在灶台边,大平说,是酱油饭咧。小二说,就这点,这么样够咧。小季说,一人添一点先吃到,等哈再下疙瘩吃。大平说,姆妈,冇把个鸡蛋进克?小季说,把你个头,一大坨猪油,还想要鸡蛋,端起走端起走,都端起走。小季给四个儿子添好炒饭,他们欢欢喜喜端回家去。老潘说,小季高人呐,什么馊的坏的,臭的烂的,全不在话下,统统化腐朽为神奇,没叫你去变魔术,可惜了。小季说,莫在这里款东款西滴,晓得你瞧不起,麻烦回屋里看哈,四个和尚冇抢起来打架算好滴。 他们夫妻二人端着面疙瘩回到屋里,四个儿子吧唧吧唧吃炒饭,吃得满屋飘香,饭吃完了,伸舌头舔嘴巴,比赛看谁的舌头伸的长,舔的远,一片欢声笑语,说,舌头再抻长点,舔,舔,哎,舔到了,姆妈,看他哦,半边脸舔光了。大平做得最绝,捧着碗舔,还喊,姆妈看撒,我碗不用洗了,舔几干净咯。小季说,还不快遣起走,只有你恶心死滴,饿死鬼投胎。大平舔干净碗,筷子也不放过,一只一只横着含进嘴里,一拉,一嗍,几趟下来,筷子也嗍得光溜溜的。大平被开心冲昏了头脑,有点上头,筷子啪啪啪啪,敲打在碗沿上。小季迅速一筷子刷到他头上,骂道,个砍脑壳滴,翘死,叫你莫拷碗滴咧。 四个小孩吃完炒饭,又一人添一大碗面疙瘩吃,这时候,邻居刘炳根的家属刘嫂子到他们家来,说,哟,好热闹。小季说,刘嫂子来了,吃了冇。刘嫂子说,还没呢,都做好了,找你借鞋样子。小季放下碗筷,说,要哪个滴,大人小伢滴,棉鞋还是单鞋。刘嫂子说,棉鞋,大人的要,小孩的,我先看看。小季起身到抽屉里翻找,说,你看撒,你屋里玉中跟大平差不多,玉华跟小二一个码子,姑娘跟我屋里三,应该可以吧。刘嫂子说,嗯,差不多,耽误你吃饭啊。小季说,哎哟,这有么事撒,还谈耽误。老潘说,老刘快回来了吧。刘嫂子说,差不多,就这两天。刘嫂子看了看潘家四个儿子,捧着饭碗,脑袋几乎扎进饭碗里,嗯嗯啊啊吃得欢声作响,刘嫂子笑说,看他们吃饭,肚子都饿了。小季撇了撇嘴说,献丑,这哪是伢撒,像猪娃,拱槽子,拱妈妈头,嘻嘻嘻。 潘家六口人晚饭吃了油盐饭和面疙瘩,睡前干掉两个大西瓜,一晚上,大人小孩轮番爬起来跑厕所小便,到早上天色大亮,没睡好的一家人仍旧沉浸在睡梦中。小季第一个醒来,看到外面天光大亮,说声,拐了拐了。她推醒身边的老潘,又去走廊对面拍四个儿子的房门,喊道,快起呀,伢们咧,七点了,快起快起。她一路小跑来到公共厨房,准备点火下面条,却听到走廊里传来儿子们的喊叫,姆妈,小季,快来看喽,发大水了。 小季拿钥匙开四个儿子房门的时候,听到他们的打闹声从房门上面气窗传出来。小季打开房门说,又是么鬼撒,不得命断。她闻到一股浓烈的尿骚味,赶紧过去掀起蚊帐,说,哟,我的姆妈咧,骚死了,哪个屙的啊,啊,哪个。 四个光头儿子,清一色上身赤膊,底下一个小裤头,满床铺打闹嬉戏,听到小季斥责,他们一会儿相互推诿说,他,他。一会儿三个小的齐刷刷指向大平,说,他,大平。他们四个人身子底下,席子湿了一大片,臊气扑鼻,分辨不出哪个屙的,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否自己屙的。小四最惨,三岁多的小不点,身处尿液中心,半边脸紧贴着打湿的席子,一道道席子的纹路,湿漉漉刻在脸上。此刻,他们非常开心,在床上翻滚,一点不害怕,四个人一起承担,比单独一个人闯祸,感觉太不一样了,团队的力量挑战强大的妈妈,就是爽快。 小季吼道,站起来,都跟我站起来。四个人你拉我拽往起爬。小季说,啧啧啧啧,这还不止屙一趴咧,个死大平,要滚两个西瓜出来,好咧,屙一床,都快点站起来哟。他们中有人刚站起来,立足未稳,又被其他人绊倒,席子上始终混乱一团,争吵,拉扯,停不下来。大平又一次灵魂出窍,信口开河道,姆妈,是他,是小二屙的尿。小二正好被小四绊倒,听到此话,他躺着飞起一脚,隔着小四,踢到大平身上,骂道,你翘死吧你,怪到我。大平嘻嘻笑着,躲闪不及,倒在床上。 场面混乱,令小季绝望,她喊出自己标志性的口令,一,二,后面三字未出口,哗啦啦一阵急促响动,四个人争相往起爬,大平身体还未站直,抢着说,二哈半。小季一掌掴到他光溜溜的脑袋上,咬牙切齿道,二哈半。她不解气,手掌连续在他身上打,打一下骂一句,你个砍脑壳滴,蛮有板眼咧,刚才嗷我小季是吧,嗷,再嗷一个试哈,铲死你个二百五。 四个光头齐刷刷站一排,憋着笑,相互挤挤靠靠,小季说,都站这整齐打鬼,还不快点滚下来,都把裤子剐了,啧啧啧,这一早晨,害人呐。 床边一只小黄狗,十分欢脱的蹦来蹦去,扯开小嗓子,汪汪汪飙高音。小季移动当中,几次被小黄狗绊住脚,她抬脚把它扒到一边,说,几讨人嫌呐,把老娘搞跶倒了,剐你的皮。小二喊起来,姆妈,打狗子做么事啊,它又冇撩你。小二抱起小黄狗,说,弄死了找你赔。小季眼睛一瞪说,哟,我信你的邪,脚轻轻一扒,比你娘老子还甘贵些,真是信你的邪,不是我心疼它,准你抱回来养?遣开边咯,不晓得几点钟吧。小二说,又不上学。小季说,我要上班撒,还要招呼你们吃撒。小季卷起席子,抄起装着湿短裤的脸盆,心急火燎往厨房走,半道上,她突然说,完了,搞糊涂了,一屋人还冇吃。她站在走廊里喊,大平,小二,你两个搞快点啊,到食堂打三碗稀饭,五个馍馍。 大平光着屁股跳起来,手里举着短裤在头顶上转圈甩,喊道,哟,哟,我们屋里吃馍馍哟,哟哟。小二鄙夷地横他一眼,说,又不怕丑,打个条挂还在那里嗷。大平并不在意小二的耻笑,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,慌忙把两只脚伸进短裤,一边胡乱摸索着系裤腰带,一边喊,姆妈,姆妈。他奔进厨房,说,姆妈,我昨天看到那个叔叔了。小季正在水龙头下冲洗席子,吼道,又有么皮一事撒,要你洗口洗脸买馍馍咧。大平说,不哄你,姆妈,我在河下看到他了,就那个,在我们屋里吃蛮多滴那个好吃佬。小季说,那个人走两天了,走路到黄陂了,坐火车到北京了,你看到个鬼啊。大平说,真的,我不哄你。小季说,遣开。她转身找地方放席子,湿手推了大平一掌,大平一个趔趄,腰里的裤带没系牢,短裤往下掉,小季说,祖宗,裤子垮了,再在这里嚼,莫过早了。大平哦了一声,抄起裤子系牢裤腰带,掉头就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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