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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樟树洋之

[文学作品] 长篇连载《芳草鹦鹉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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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8 19:12:39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一大早院子里静悄悄,偶有鸟声传来,短促,尖利,从寂静的晨曦一划而过,几场雨一下,酷热不再,一直睡在院子里的人们,纷纷回到家中睡个安稳觉。大院里散落着几个孤零零的床架,它们主人凭经验断定,说不定气温又热回来,还会睡到院子里,床架懒得搬回家。
   刘嫂子瞄了一眼刘炳根,见他正睡得深沉,她伸手拉了下系在床档子上的灯绳,开关咔嗒轻微一响,那只小葫芦灯泡一亮,刘嫂子靠在床档子上织毛线。一年四季,她早上早起一点,晚上晚睡一点,三个小孩长个子,不是这个的毛衣小了,就是那个的毛裤短了,要轮番织。近两年,玉中不穿毛衣毛裤了,说是要穿卫生衣,倒是减轻一点刘嫂子织毛衣的压力。刘炳根翻个身眼睛睁开,问,几点了。刘嫂子说,才六点过一多,你不多睡会儿,出差回来不有休息吗。刘炳根也起来靠在床档子上,点烟,抽烟,说,哪里,我外调工作两天就弄完了,去北京前,被业务科拉了差,他们的苏联红松从二连浩特办事处发过来,叫我到北京办个中转,干脆给他们帮忙帮到底吧,今天去汉口办提货手续,晚上去警卫队值班。刘嫂子说,哦,没有休息,昨儿个,给你老家寄了五块钱。刘炳根吐一口烟圈,说,月初发工资,不是寄过吗。刘嫂子说,我们降温费发下来了,又凑了点儿寄过去,老家那边也没个降温费啥的。刘炳根说,你娘家那边也该寄点。刘嫂子说,再有富裕的,我会看着办。刘嫂子说,你说的没错,转眼间他们都长起来了,儿子快长成大人了。刘炳根说,你说玉中。刘嫂子说,嗯,前几天他膝盖磕烂了,我给他上紫药水,那腿上,一层汗毛,腿粗哟。刘炳根说,这小子,有天晚上到他们房间找铁丝,他脚伸到蚊帐外面,我给他搬进去,好家伙,那腿跟水牛腿似的,真粗,搬不动。刘嫂子笑说,是吧。刘炳根说,臭小子,打不动他喽。两人聊了会儿,刘嫂子起身去厨房做饭。刘炳根说,我也起,做我的台灯去。
   这会儿厨房里十分拥挤,一个楼道八户人家,共用两个厨房,里面灶具台面,墙壁屋顶,窗户玻璃,全都乌漆嘛黑,白天也需要照明,可怜了头顶那只小电灯泡,本来瓦数就不大,再被油烟熏裹得面目难辨,自己够呛,却还要担负起照亮整个黑暗厨房的重责。木材人觉得很好啊,幸福感满满的,被圈在深墙大院里,尽享各种福利,除了按户交一份电费以外,住房不要钱,用水不要钱,烧火做饭所需燃料,也不要钱,满货场找去,只要不动整根的原木,货场里随处可见废弃的碎木材,随手捡一篮子回家,喂进灶膛,火大又省钱,占尽得天独厚之便利。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   木材人走出大院,外人面前自带优越气质,令大院外面周边居民羡慕得要死,他们说,想都想不到这好滴事情,一级站人,晓得攒几多钱下来。而他们烧火做饭所用柴火和煤,是要花钱买的,还是计划定量,一手交钱,一手递上个购物小本本,买多少,售货员拿支笔给勾掉多少,一年定量勾一笔少一笔。木材人也买煤烧,却是一种补充,各家预备一个煤球炉,熬个粥,或有机会煨个排骨汤,需要小炉子那种慢腾腾的劲儿。最初是烧煤球,像乒乓球一样的小黑团子,炉膛里废纸点燃碎木材,煤球放上去,烟熏火燎过后,小煤球进入熬火状态,熬粥焖饭煨汤,经过时间磨练出来的食物,滋味更醇厚,更透彻。后来进化成蜂窝煤,一夹一整块,不用小煤球一个一个火钳夹进夹出。有的人家节约,专门买碎煤渣回来,掺黄泥掺水,自己搓煤球,院子里一晒一大片。
   刘嫂子做早饭之前,突然想到,刘炳根回来了,该给玉喜补过个生日,她跑到木材大食堂,从食堂后门进去,透过里面热气腾腾的蒸汽,喊道,师傅,师傅。一个穿深筒胶鞋的师傅过来,说,有么事。刘嫂子笑嘻嘻说,师傅,我想要个猪蹄膀,有多的没有。师傅说,我看哈啊。后门门口地面好几个大竹筐,都是早上刚采购回来的食材,是食堂这一天的量。师傅到一个框里翻了翻,抓起一只猪蹄膀举起来说,这个可得吧。刘嫂子说,可以可以,谢谢师傅。师傅说,过来,称一哈。刘嫂子跟随师傅走到一个磅秤旁,师傅说,您家这是开后门咧。刘嫂子说,师傅不好意思,家里孩子过生日,本来没打算给她过,昨晚她爸爸出差回来了,想给她补一个。师傅说,我跟您家开玩笑,您家莫见疑啊,今日买的有多滴,匀一个不算么事。师傅说,那您家屋里伢也是热天生滴咧,月母子晓得几辛苦。刘嫂子说,还好,农历七月生的。师傅说,那也蛮热啊,秋老虎,我屋里老大六月天生滴,正热,我屋里女将坐月子,长一身痱子,晓得几受罪。师傅把猪蹄膀放到磅秤上,说,一斤九两,三角八分钱,到采购那里把钱。刘嫂子说,好的好的,谢谢师傅。
   刘嫂子拎着猪蹄膀回来的时候,屋里刘炳根叼着一支香烟,打量饭桌上他自己手工制作的台灯,木质底座上垂直插一根铜管,一根绞花电线,一头从铜管上部出来,一头从底座侧面一个眼儿出来,台灯雏形显现,桌子一旁散落一些零配件。
   刘嫂子掏钥匙打开对面两个儿子的房门,进屋隔着蚊帐喊,起床了,玉中玉华,赶紧醒醒啊,洗脸刷牙吃早饭。刘嫂子动手把蚊帐向两边掀开,分别用夹子夹住。玉中在床上蠕动,说,起这早做么事撒,又不上学。刘嫂子说,不早啦,快七点啦,跟你们讲啊,爸爸给你们买新凉鞋啦,赶紧起来看,还有啊,我买了猪蹄膀,咱们今天红烧猪蹄膀。玉华扭着身体坐起来,眼睛努力眨巴着。刘嫂子说,看呀,玉华带头了,快点啊,新凉鞋可漂亮了。玉中睡眼朦胧,趴在毛毯上,他伸手在玉华屁股上拍了一下,说,小朋友,快克看你滴新凉鞋。刘嫂子笑着说,大朋友小朋友,都快点起啊,咱们过早猪油渣炒饭,那词怎么说来着,晚了就不什么候,怎么说来着,玉华。玉华眯着眼说,恭候。刘嫂子说,对,晚了就不恭候。玉中脸扎进毛毯里,说,你们搞么事啊,我要疯了。刘嫂子在玉中头发上呼噜两下,说,起来就不疯了,快点,起。
   玉喜睡到自然醒,眼睛一睁,看到枕边一团红光,她爬起来喊,新凉鞋咧,爸爸回来了,爸爸。刘炳根取下嘴里的香烟,说,姑娘醒啦。玉喜说,爸爸,北京买滴吧,太好看了。刘炳根说,喜欢不。玉喜说,嗯,喜欢,就是喜欢。她抱着鞋子,下了小床,跑到饭桌前,一看桌子上一堆东西,无比开心,说,哟,还有我哥哥他们滴咧,都好看都好看,还有糖,过年了,大哥,二哥,都来看呐,新鞋子。玉中已经站在她背后,说,一早上嗷么事嗷,都被你吵醒滴。玉华挤过来说,我看哈子,我滴咧。玉喜说,这双,这双,二哥你滴,大哥,这双你滴,还有糖,等哈子我来发糖。玉中说,把我吃颗糖。玉喜说,你冇刷牙,口里好臭啊。玉中张大嘴巴,对准玉喜脸上哈一口气,玉喜拿手扇风向后退,说,嗯,臭死了。
   刘嫂子从厨房回来,说,都快点,洗脸刷牙,锅里饭凉了不好吃了。刘嫂子手在三个小孩后背一一拍过去,说,快呀,快动,雷厉风行,说动就动。
刘炳根把桌子上做台灯的材料全部撤走,留出桌面,他自己躺进一把竹躺椅里,点支烟抽。
   玉华第一个走向洗脸架,去扯洗脸架上的毛巾,玉中紧跟过去,抓住毛巾另一端,另一只手去抓杯子,玉华赶紧把牙膏抓到自己手里,玉喜说,妈,你看他们哦,又抢起来。刘嫂子正在抹饭桌子,拖凳子椅子,说,抢吧,没吃早饭就这么大力气。玉中拽着毛巾,和玉华角力,说,咦,咦,拉呀,用力拉呀。玉喜说,妈,几时跟我买个毛巾,我一个人用,不跟他们抢。玉华突然放弃争抢,手里毛巾塞给玉中,说,哎呀,我㞎㞎来不及了。他跑到五屉柜前,抓起一本写过字的本子,撕下两页,一边揉搓一边往厕所跑。玉中说,哎哎,撞到我了,刚才喊都喊不起啊,一哈子㞎㞎到屁眼门了。玉喜说,懒牛上套屎尿多。刘嫂子说,学这个倒快,小女孩子,什么屎呀尿的。玉中喊道,玉华,帮我占个坑啊。他吹着口哨,毛巾搭在肩上,拿着杯子牙刷出了家门,融入纷乱的走廊。刘嫂子喊玉喜说,玉喜,新鞋子放起来,赶紧洗脸刷牙吃饭。
   刘炳根深拔一口香烟,把烟蒂扔到脚下踩灭。他躺椅的位置面对家门口,发现有一个面孔趴在门边向里看,他说,谁呀,谁家的孩子。刘嫂子抬头一看,说,谁呀,丫头,进来玩吧。门口面孔一闪,不见了。玉喜说,哪个啊。玉喜追了出去。刘炳根说,谁家的。刘嫂子说,医务室福医生的姑娘,黄毛丫头。玉喜回来说,是黄毛丫头,肯定看到我新鞋子了。刘嫂子说,好了啊,你们两个也快点去洗,我去盛饭。刘炳根说,闺女,咱不凑他们热闹,来,咱们锻炼。玉喜蹦起来说,好咧。她把身体吊在刘炳根手臂上,刘炳根一下一下提着手臂,嘴里报着数,一,二,三,四,五,六………
   刘嫂子端着两碗饭进了家门,后面跟着玉中和玉华,刘嫂子说,看这两个人,演杂技呢,玉喜,赶紧洗洗吃饭。玉喜小脸挣得通红,说,妈,我锻炼身体。刘嫂子说,几点了,还锻炼身体,爸爸还上班呢。玉喜说,妈,真滴啊,我晚上做了个梦,从上面掉下来,把我嚇醒了。刘炳根说,这是要长个儿,长成大姑娘。刘嫂子说,起码十年,大姑娘。刘炳根说,窜起来快得很。玉喜抹了把额头上的头发,弯腰凑到玉华腿上看,说,二哥,擦生姜还是不长汗毛。玉华推开她,说,莫弄。玉中端了杯水在喝,说道,他就是个假姑娘。刘嫂子打了玉中一下说,又瞎说。玉中哎哟一声,他手里的杯子一晃,水溅出来,说,我冇说错啊,那些时,天天擦生姜啊,把腿子皮都擦破了,还是冇长。刘嫂子说,你两个别瞎说,华子还不到十岁,哪有这么小长汗毛的。玉喜又去看玉中的腿,手指在玉中小腿上划拉,说,大哥汗毛好多啊,快跟爸爸一样多了。玉中腿一缩,说,咝,痒。刘嫂子说,好了啊,没有洗脸刷牙的赶紧洗脸刷牙。刘炳根说,走,洗脸刷牙去。玉华玉喜两个又开始抢毛巾,抢牙膏。刘嫂子说,又抢,都让爸爸拿上,你们一起去。两个人拿上自己的牙刷,跟着刘炳根去公共厕所,玉喜说,二哥,晚上么电影呐。玉华说,地雷战吧,好像是。玉喜说,不见鬼子不挂弦。玉华做挖雷动作,两手一摊,说,吔——。玉喜咯咯地笑,说,挖坨㞎㞎出来,还有偷地雷,装女滴,呵呵呵呵,哎,二哥二哥,晚上我穿新鞋子克看电影,你咧,穿新鞋子还是回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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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10 19:50:45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提不得回力球鞋,一提玉华心里就腾的一跳,浑身暖流。这双心爱的回力球鞋,去年年底新年前买的,他和玉中一人一双。大半年过去了,他的回力鞋还是雪白雪白的,穿上的次数,一只手手指头数得过来,就怕鞋子弄脏弄旧,每穿次,洗起来费老大功夫了肥皂刷洗干净后,从刘嫂子那里要一张女人用的卫生纸,蒙在鞋面轻手轻脚摆到窗台上晒干玉喜问二哥,白纸蒙鞋子高头搞么事啊他说蒙纸,子会印子。玉喜哦。后来刘嫂子给他买回来一盒鞋膏粉,鞋子洗过,鞋膏粉糊上鞋面。玉中过来说,新式武器咧,跟粉笔差不多,我看他们用粉笔擦鞋子。玉华说,我不要粉笔,就这个好些。等到鞋子晾晒干,磕掉鞋膏粉,恢复如新,玉华小心翼翼把鞋子盒子里装好。刘嫂子说,新鞋子还是要穿,放小了,不能穿了。玉华说,么样会放小咧。刘嫂子说,你长大不等于鞋子小了玉华一下呆住。玉喜说,大哥那双,穿得鼻子眼睛分不清,二哥还是崭新滴玉华为此好纠结啊,有好几天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,时不时打开鞋盒子,看着里面回力球鞋发呆,最终还是选择不穿,宁愿放小,也要收盒子里藏好,供起来。
      玉中第一个洗漱完毕,扛着一大碗猪油渣炒饭到院子里去吃。院子里已经有许多小孩端着饭碗,三三两两聚在一起,边吃边聊。刘家开这个先例的自然是玉中,这要源于玉中班主任老师的一次家访。老师离开之后,他们一家人开始吃饭,刘炳根筷子敲了敲饭桌,示意玉中说,把你作业本拿来。玉中说,语文还是算数。刘炳根说,先拿语文吧。他翻开玉中的语文作业本看了看,筷子在作业本上敲,说,刘玉中,这你的作业,嗯,你来告诉我,你是写字还是鬼画符,狗抓鸡刨几个字,要我,直接把这几个字吃了,好意思你,嗯,不好好念书将来能干啥,你说说,当农民种地都没人要,现在是新农民,有文化,当工人,更不要你了。玉中低头扒饭,不说话。家中其余三个人,也都一声不吭,低头吃饭。不久后又发生一件事情,邻居告状告到家里,刘炳根说,刘玉中,你今天打人家魏家儿子了。玉华小声说,他爸爸是魏驼子。刘嫂子瞪了玉华一眼,说,小孩子没礼貌。玉中说,是他先撩我。刘炳根说,撩你不行啊,你个子比他大,拳头比他大,是吧,来来来,我拳头比你大,没问题吧看,照你这意思,我打你是应该的了,嗯。这以后,玉中基本上不在家里吃饭,饭菜装一大碗,端着到院子里吃,除非饭桌上有大菜硬菜,他会选择留在饭桌上。紧接着第二天,玉喜说,我也出克,外头好玩些。刘嫂子说,家里坐不住。刘炳根说,看到吧,这是老大带的好头。突然有一天,刘炳根端着饭碗,说,我出去看看。刘嫂子说,啊。晚上夫妻两个闲聊,刘嫂子问他,外头吃饭啥感觉。刘炳根说,此地人说的,透泰。
      此时,玉喜紧跟在玉中后面,也端碗来到院子里,迫不及待新凉鞋上了脚,穿出来亮相。新凉鞋十分打眼,透明的粉色,鞋面镂空,外侧部位,各歇着一只黄**。有女孩一下看到,惊叫道,哟,新凉鞋咧,哪里买的呀。玉喜说,北京,我爸爸还买了奶油陀螺糖。黄毛丫头过来,一口京腔说,我早上早就看到了,在她家里。汉英抬脚在玉喜鞋子上方晃动,说,穿新鞋子,要盖章子咧。玉喜说,你敢,我投你姆妈。汉英哈哈笑着,收回自己脚说,撩你滴,哪个踩你撒。旁边女孩说,你敢踩你敢踩,她哥哥不打死你。汉英推了那女孩一下,说,要你管,岔巴子。黄毛丫头伸头看看玉喜碗里,掰开自己手里的大白馒头,说,我家吃馒头,还夹了猪油,还有猪油渣。玉喜说,根本不想吃馍馍。汉英胳膊挤了一下黄毛丫头,说,个臭馍馍,么稀奇撒,看别个阿秀碗里,鸡蛋面条,恁大一块泡蛋,你有冇得撒。汉英拉了一把阿秀,说,过来撒,把她看哈。阿秀护住自己碗说,算了,莫把我面扯泼了。汉英说,今日晚上电影,阿秀你克不克啊。阿秀说,克啊。旁边有女孩说,哪个不克啊,都克看。黄毛丫头对玉喜说,你是姑娘,还是闺女啊。玉喜一愣,说,啊。黄毛丫头说,我听你爸爸喊你姑娘,又喊你闺女。阿秀听懂黄毛丫头的意思,说,姑娘就是闺女,闺女就是姑娘。汉英愣了愣,也明白过来,冲黄毛丫头呲了一声,说,真是个苕货,闺女姑娘是一样的撒,这都搞不清白,你个糊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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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21-1-11 08:26:35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
“好吃佬卖灯草,卖到河边狗子咬”,“苏联老大哥,吃饭吃一锅,苏联老大姐,吃饭吃一点”……这都是我儿时的童谣,好亲切!楼主小说年代气息浓厚,写的也是街边巷里的的人和事,有往事扑面而来的感觉。不错!
问好朋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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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湖北省武汉市 2021-1-11 19:03:22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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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12 21:59:51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刘炳根从走廊中门出来,在台阶旁边找一处平地蹲下。他昨天晚餐,火车上一碗水煮盐拌的盖浇饭,晚间睡下又一番折腾,早已是饥肠辘辘。他瞅了眼碗里油炒饭,捏住筷子把上面咸菜拌进饭里,碗一端到嘴边,便立即失去控制,一阵风卷残云,一碗饭也就两分钟左右时间搞定,直到被哽住,呆滞了片刻,让自己缓缓。
   他这一套过程,被不远处的谢太婆尽收眼底。老太婆蜷缩在一个大藤椅里,说,哟,造孽,又哽到。到了谢太婆这个年纪,自己吃不动了,欣赏小辈吃饭成为一大乐事。自家儿孙围一桌吃饭,她停下筷子,做观赏嘉宾,看入了神,不自觉嘴巴裂开,露出里面几颗稀疏黄牙,及肉色牙床,嘴里饭菜碎渣和着涎水,无声滴下来。孙子建军说,太,流出来了。谢太婆嘴巴一收,手一抹,掩住嘴笑,建军脱口又来一句,老太婆吃稀饭,无耻下流。建军爸爸啪一掌拍到建军背上,说,么样讲话,冇得一点礼性。谢太婆眼睛立起来,嚷道,打这响一巴掌,好生讲撒。谢太婆抚着孙子后背,说,乖,打疼了不。建军爸爸说,姆妈,光晓得卫护他,小伢不讲礼性,往后么样得了。谢太婆说,我伢乖得很,要你打,我呼你一掌子试哈子。建军爸爸说,小伢不能惯到。谢太婆一筷子敲在桌沿上,说,嘴巴都闭倒,吃不言睡不语。建军爸和建军妈两人对视一下,悄悄撇了撇嘴,不说话,低头吃饭。孙女建红说,太,哥哥骂人,您家还卫护他。谢太婆筷子又敲一下桌沿,说,有你个么事,岔巴子,吃饭轴不住你滴嘴。建红说,就是嘛,哥哥骂人你不管。谢太婆直接上拐杖,咚咚咚敲桌沿,说,顶嘴,招呼我一棍子拷过来。建红噘着嘴,眼睛狠狠一夹,继续吃饭。建军添第二碗饭回来,谢太婆笑眯眯抚着建军后背说,这大滴伢,正吃饭滴年纪,吃滴长饭,乖,多吃点,到外头别个打不赢你。
   谢太婆把关注从家里延展到院子里,意外收获到刘炳根一副喜人的吃相。
   刘炳根第一次端碗到院子里,是从一碗面条开始。那天他突发奇想,想感受一下孩子们所说的透泰的感觉,院子里广阔天地,面条细长,想想就觉得贴切。他不走远,出中门,台阶边上寻一处,取站姿,天地,自身,面条,每样都契合细长和透泰的特征。筷子伸进面条里搅拌搅拌,再卷动几下,一大筷子挑起来,送进张大的嘴里,只一筷子,碗里就去了三分之一了,几乎不需要启动咀嚼程序,嘴巴里过一下,直接滑进肚子里,再一筷子下去,碗里基本见底,第三筷子几乎捞不到几根面条,最后把面汤喝了,象征性咀嚼几下,抻抻脖颈,打个响嗝走人。
   如此生动的景象,谢太婆每每看得笑眯了眼,说,活宝。谢太婆精神头十足,喊一声,出克。建军爸爸端着大藤椅,在前面开路,谢太婆拐杖笃笃笃笃一路敲过去,到达指定地点,她一敲拐杖,说,这块。建军爸爸放下大藤椅里,老太婆稳稳当当坐上去,身子一蜷,开始指点江山。面前有人经过,她举着拐杖指指戳戳,嘴里不停絮叨,评头论足。建军爸爸说,您家拐棍莫指到人,小心别个有意见。谢太婆说,么样,人身自由,拐棍指哈犯么法,我又冇说哪个拐话。建军爸爸无话可说。谢太婆出门不出门,起床第一要务是打理自己头脸。建军爸爸过来请安,说,姆妈,您家起来了。谢太婆说,起来了,打水,洗头脸,擦香香。谢太婆稀疏的白发抹上头油,梳得溜光,脑后挽个小小的发髻,挖一坨雅霜雪花膏,脸上擦得香喷喷。建军妈妈笑嘻嘻问她,您家每天擦得香喷了,把哪个看咧。她说,一生爱干净,对得起自个,对得起观众。
   建军的爸爸是谢太婆的小儿子,她还有个大儿子远在外地,大儿子不能在跟前尽孝,就想办法淘换到一把大藤椅,孝敬自己老娘。大儿子信上说,这是一把老椅子,是旧社会地主老财坐的,现在我们穷人当家做主了,让我们穷人也坐坐,狠狠打压一下剥削阶级的嚣张气焰。儿子一片孝心,却不是她的重点,解决不了她最大的心病,有一天她喊小儿子过来说,莫把我弄火葬场烧啊,几疼哟,我要睡棺材。旧社会沿袭过来的老规矩,上了年纪的老人家,都喜欢早早给自己预备下寿材,一方面坦然接受生老病死,人老了,早晚走这条路,一方面,棺材官财,也预祝自己和家人人寿年丰,平平安安。两个儿子齐心合力完成母亲心愿,大儿子千里迢迢从柳州运回一批上好楠木,小儿子遍访汉阳一带打造棺材的工匠,西大街深巷子里,谢太婆娘家青石桥一带,以及腰路堤,和平街,最后,在老关的一座古庙附近,找到一个有名望的师傅,打造出一口闪闪发光的棺材,堪称杰作。棺材盖板及周身,描龙凤,刻福寿,漆得油光瓦亮。打好的棺材停放在她屋里,挨着她睡觉的床铺。谢太婆终于松口气,阳间阴间都不愁睡觉的地方,圆满了。之后,她每天数次抚摸它,自言自语,跟它对话,今生今世别无他求,重点保佑自己子子孙孙安康福寿。
   谢太婆自己高兴了,她这口棺材,却害惨了木材一级站的小孩。谢太婆家住一楼,走廊里白天就昏暗无比,晚上更不用说,仅中门过道头顶,吊一只小瓦数灯泡,幽光闪烁。自从谢太婆屋里停放了那口棺材,相当于在这些小孩子心中埋下恐怖的种子,那棺材如同黑暗中匍匐着的一个恶魔,随时扑过来。无论白天黑夜,经过谢太婆家门口,成为众小孩最痛苦的事情。有小孩尽量选择绕道而行,必须要从此经过的,会在心里祈祷,那一刻,要是能够把这一段路程变没了该多好,或者让自己秒速穿越那该死的门口。可是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,只能硬着头皮通过,脚步接近,紧张得要窒息,眼睛压根就不敢向屋里看,却能清清白白感觉到那个黑黢黢大家伙的存在,横卧于屋里某个角落,面目狰狞,藏在那个大家伙里面的,是更加狰狞的鬼怪,时刻准备扑出来逮人。此时小孩加快脚步,缩紧肩头,恨不得嗖一下跳过去,还是觉得赶不上鬼怪追赶的速度,一股冷风直扑后背心并蔓延至后脑勺,几乎要命,极度恐惧之下,在心里失声狂喊,鬼来了啊,有鬼啊。随即,这种恐惧被迅速放大,不由得狂喊出声,啊——,同时脚下狂奔。经历过这种极其不快的体验的小孩,再看到谢太婆,加倍对她的厌恶和恐惧,视她如怪物,连同她的棺材一样瘆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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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12 22:14:15 | 显示全部楼层
笔似青锋 发表于 2021-1-11 08:26
“好吃佬卖灯草,卖到河边狗子咬”,“苏联老大哥,吃饭吃一锅,苏联老大姐,吃饭吃一点”……这都是我儿时 ...

谢谢老师的关注,问好老师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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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12 22:28:41 | 显示全部楼层

谢谢游湖老师给予本文高亮设置,老师文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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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14 23:32:50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在刘炳根家里,剩下刘嫂子和玉华两个守着饭桌吃饭。刘嫂子筷子指了指咸菜碗里,对玉华说,你不尝尝。玉华摇头。刘嫂子说,怕咸,小季嬢嬢自己腌的,我放了大蒜头炒,还挺香。玉华伸筷子夹了一点放进嘴里,刘嫂子也夹了一筷子,咯吱咯吱地嚼,说,挺香吧。玉华嗯了一声。刘嫂子说,你字典上,咱们这叫用膳是吧。玉华说,嗯。刘嫂子说,我看你小字典外面翻起毛了,啥时候帮你外面糊一层纸,要不都翻烂了。玉华说,啊,不要糊。刘嫂子笑起来,说,怕给你糊难看了。玉华不吭声。不一会儿,刘炳根回来,他放下碗筷,蹲到一边,继续捣鼓他未完工的小台灯,跟着玉中也回来,碗一丢,又朝外跑,刘嫂子说,玉中,千万千万别去玩水啊,听到没有,啊,你要记着啊。玉中已经到了走廊里,回答说,晓得。刘炳根说,他还敢。刘嫂子说,是不敢了,但嘱咐还是要嘱咐。刘嫂子几乎每天这么叮嘱玉中。
   今年刚放暑假没几天,楼上老潘家的小三儿,差点淹死在长江里。
   据一帮同去的小孩招供,是玉中领他们去江里玩水的。这帮小孩,出卖玉中实属无奈,首先是差点出人命,这个事情就闹得比较大了,再被家里大人一刑讯逼供,也就不谈什么底线了。那天中午,上班钟声敲过,大人都去上班了,玉中决定去江里玩水,终于盼到放暑假,大热天去江里泡泡,享受别样的畅快和清凉。玉中一个短裤头,脖子上系着毛巾,出家门前撞见玉华回来,玉中说,你随哪个莫说啊。玉华说,哦,你等哈回来,毛巾搓干净啊。玉中说,废话,我晓得。玉中到了院子里,碰上几天前打过架的小魏,过来拦住玉中说,玉中,你克江里玩水。玉中说,要你管。小魏说,我跟你一路咧。玉中说,鬼要你跟到,莫搞不好又怪到我,打个架告到屋里来。小魏说,哪个撒,我没有要告你,是我爸爸,看我脸上伤了,硬要问,最后非要找你爸爸。玉中在前面走,小魏紧跟着,说,等哈,我屋里还有粘胶,等哈把你一坨。玉中没吭声,两人走成并排,讨论如何用煤油泡发粘胶,泡发后的粘胶取多少出来沾知了比较恰当,两人其乐融融,话题也多起来。没走出多远,他们屁股后头跟一群小孩,玉中说,都跟到打鬼,打群架。一个小孩说,你到江里玩水吧,我们跟你一路咧。玉中说,跟个头跟,都不准跟到,水里淹死了滴。听他这么一说,有几个小孩止了步,另有几个不怕死的,继续跟在后头走。玉中说,还跟到,淹死了不负责滴啊。小孩说,不怪你不怪你,我们只在边上泡个脚。
   小二是这个队伍里的铁杆,他发现大平跟在后面,过去推大平,说,你跟到做么事撒,又不会游水,回克。大平哀求说,我不下水,就在边哈趟哈子水。小二说,鬼信你,等哈子又要投姆妈。大平说,不投不投,我保证不投。玉中听他们吵闹不休,说,你们哪个再吵,就莫跟到。大家立刻闭嘴。
玉中他们到长江去游泳,有两条路可以走,一条近一点,在一级站内部,沿围墙边的道路,穿过货场,出后大门到达江边。选择这条路,玉中他们七八个人的队伍,无疑会暴露在货场无数木材职工的眼皮底下,被全方位无死角监控。玉中带领这帮小弟,舍近求远,从站外菜地绕过去。玉中说,都分开走啊。小二及众小弟应道,好,晓得晓得。他们彼此拉开距离,一个个把自己矮下半截下去,蹑手蹑脚溜出一级站大门,沿着站外菜地边的道路走了一段,确定安全,有两个小孩振臂欢呼起来,玉中呵斥道,再疯就滚回克。那两个小孩立刻肩膀一缩,老老实实走路。十多分钟后,他们冲上了长江大堤。此时正值长江汛期,江堤的各个闸口已经封闭,有防汛人员在大堤上巡视。江水已经涨到江堤脚下,堤外的马路包括建筑全淹在水下,有一些高一点的房屋露出房顶,许多垃圾聚集在堤脚边,随浪涛一起波动,一排排垂柳只看到一团团茂密的树叶,树干部分基本没于水中。小二说,玉中大哥,堤高头有检查滴人。玉中说,都小心点啊,莫被他看到。他们趁着巡视人员进帐篷休息的空档,悄悄翻过大堤,兴冲冲往水里冲。这一路上,他们全然没注意到,后头会跟个小不点。
   这个小不点就是潘家五岁的小三儿。他时常偷听到二哥他们说江里游水的事,他们描述狗刨,仰式,蛙式,蝶式,还有呛水,抽筋,抢浪头,这些描述都是那么的精彩,令他向往,从此他开始蔑视跟小四一样,眼里只有洗澡盆的小屁孩,他要以二哥为榜样,冲进长江去洗澡,去试试水性。原本他和小四两个暑假期间也是要上幼儿园的,他已经非常讨厌幼儿园的约束,就央求小季说,哥哥他们放假在家,他可以跟着哥哥一起玩。小季犹豫了一下, 心里盘算,小三不去幼儿园,一个月可以少交5角钱生活费,她同意了,为小三约法三章道,那你不准克货场,不准出大门口,不准玩火,听到冇,就在跟前这一块,你要是瞎跑,我挖死你。小三欣喜若狂,终于可以和哥哥们一起享受真正的暑假。这天,被放飞的小三,尾随这群哥哥来到江边,跟着他们一起往江里跳。这一跳,他直接就沉下去,呛水的机会都没来得及展现,幸亏被一个小孩发现,说,哎,是哪个啊,捂进水里不起来了啊。旁边小孩说,是哪个啊,那还不快点捞。几个小孩赶紧沉进水里,捞起来一看,大叫道,呀,是小三,小二,是你屋里小三。几个小孩七手八脚把小三弄上岸,已经软踏踏的没了反应,小二跑过来一看,懵了,旁边大平说,完了,完了,他是不是死了呀。小二冲过去,用脚猛踢大平,说,肯定是你把他引来滴。大平说,么样怪我咧,我根本冇看到他。大平嘴巴一咧,哭起来,说,完了,他死了,真的死了。玉中趴到小三胸口听了听,说,还有气。玉中想起在警卫班叔叔们那里学到的溺水抢救知识,赶紧单膝跪地,拍拍另一条腿说,快点,把他放到我腿高头。小二抱起小三说,么样放。玉中拍拍自己腿说,肚子肚子,他肚子扑到我这里。小三像只虾米腹部朝下趴在玉中腿上,玉中腿上下抖动,手在小三背上拍着,只见小三口鼻有水流出,再一会儿,他一阵呛咳,吐出一些水,大家都松口气,纷纷说,哟,好了,好了,活了,活了。大平破涕为笑,啪啪地拍手掌,说,活了活了。小二又一脚踢过去,说,你个臭嘴吧,你要是跟姆妈他们说了,看我不打死你。大平抹一把眼泪,举起一只手说,我保证,随哪个不说。小二说,你保证啊,滚。
   一群人玩水计划告吹,回家路上,从玉中开始,大家轮流背着小三,走进一级站大门时,离下班时间尚早,其余人悄悄散开,小二背着小三,看见大平也跟随几个小孩一起向操场走,他骂道,大平你个鬼,我背到累死了,你往哪里跑啊你。大平愣住,说,啊。小二吼道,过来换哈子撒。大平哦了一声,跑过来把小三换到自己背上。兄弟三个回到家里,哥两个把小三衣服换了,安顿到床上躺下。小二守在床边,说,三,起来咧,跟我出克玩,我买棒棒糖你吃。大平托腮蹲在床边,说,是撒,买糖你吃呀。小三睁开眼,有气无力说,帮我买回来。小二说,你不能睡到,姆妈回来看到,我们都要挨打。小三说,我想睡。说完又闭上眼。大平说,三,你不怕姆妈打你呀。小二回头瞪他一眼,说,你滚呐。大平说,我帮你撒。小二说,滚出克。大平哼了一声,跑出去。
   等到大人下班回家,走廊上上下下听到,二楼潘家爆出小季的哭喊声,立刻就是棍棒敲打皮肉声,以及小二鬼哭狼嚎声。楼上楼下众人眉毛一挑,各自手里的活不停,精神集中,静候二楼接下来的动静。众人听到小季的哭喊声冲进走廊,沿楼梯而下,冲到一楼刘炳根家门口来。
   那会儿,刘炳根正躺在竹靠椅里,品茶,吸烟。刘嫂子每天下班进门第一件事,为刘炳根提前泡好一杯茶,冬天热茶,夏天把茶摊凉,饭菜上了桌,再招呼他起身。刘炳根啜一口茶水,吐一口烟圈,闭目养神,走廊及楼上楼下各种嘈杂与他无关。就在这时,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向他扑来,他猛一睁眼,小季带着风闯进屋来,未及站稳,揪住鼻涕一甩,湿乎乎的一把,没落地已先四处飞溅,双膝一弯,一屁股坐到地上,惊天动地一声嚎叫,救命哪,刘嫂子救命哪,活不成了啊,我滴姆妈吔。小季甩出的鼻涕飞沫溅到刘炳根身上脸上,刘炳根异常恼火,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,赤脚站在地上,耐着性子,断断续续听小季说了个大概,大呼道,玉中呢,玉中,叫他回来,叫他回来。刘嫂子从厨房赶回家来,见这架势,也吓坏了,喊道,玉华,快喊哥哥回来,玉华呢,玉喜。玉华挤过来说,来了来了,我克喊。玉华领命向外跑。
   院子里一棵粗壮的苦楝子树上,玉中骑在树杈上,揪扯树上青绿的苦楝子果实,一颗一颗砸向地面的小孩,下面几个男孩嬉笑着,捡起掉落的果子,向树上的玉中还击。两边玩得正疯,玉华喊来了,哥,你下来。玉中瞄了一眼玉华,手里的苦楝子果实分成两把投掷出去,雨点一般落下,地面小孩一阵疯狂躲避。玉华招手说,哥,你快点下来。玉中开心地看着地面乱作一团,垂下的双脚大幅踢动。玉华说,哥。玉中指挥地面小孩说,捡,都捡干净。玉华急得跳脚,喊,哥。玉中收住双脚,不慌不忙抱住树干,溜下树来,摊开被树皮擦红的手掌,哈口气,搓搓手,不紧不慢往家走,玉华跟在他身后,声音里透着紧张,说,哥,你么样搞滴啊,要挨打了。玉中眼睛一翻,说,打打咧。
   玉中一跨进家门,等在屋里的刘炳根,劈脸就给他一巴掌,玉中左半边脸上,立刻隆起一个红红的手掌印,包括耳朵,耳根周围,全都是红色一片。刘嫂子有片刻的愣怔,嘴上冲玉中责备的口气说,你这孩子,怎么搞的呀。她转身对小季两手作揖,说,他季嬢嬢,对不住对不住,实在对不住,这孩子我们没有教育好,差点害了你家三儿,走啊老刘,咱上楼看看三儿,玉中,你在家老老实实写份保证书。刘嫂子搀扶着小季,三个大人一起上楼去。
   玉中肿着半边脸,两只脚像电焊焊住,钉在最初进家门的地方,一动不动,眼睛余光目送几个大人从身边走过。
   第二天刘嫂子起个大早,到建港的菜市场,排队买来排骨,上楼送到潘家,说是,给三儿补补身子,压压惊。小季一看,不好意思起来,说,刘嫂子你莫见怪啊,我也是急不过,我自个屋里伢我晓得,还不是蛮讨人嫌,害你屋里玉中挨打,我心里也过不得,拿回克,焐到他吃,我们不能要。老潘说,就是就是,不能全怪你家玉中,我们孩子也是不听话。刘嫂子说,你两口子别推了,没出什么大事我们都作揖吧,玉中这么大孩子,应当照顾好小的,我们一点心意,收下收下。老潘夫妻再无话好说,收下了排骨。
   挨着长江边上住的小孩,大都有偷跑到江里游水的经历,呛过水,抽过筋,幸好没出过大事,也就是说,若干年以来,木材一级站还真没淹死过一个小孩。江里游水的风险,大人心里清楚,对自家小孩千叮咛万嘱咐,不要到江里玩水,小孩子当面点头答应不去,往往背过身就往江边跑,细心的家长,有办法验证,撸起小孩裤管,指甲壳腿上一划,起一道白印子,呱唧,一巴掌呼到小孩头上,小孩试图挣扎,面红耳赤道,冇。更重的一巴掌呼到头上,大人说,还不承认啊,白印子在这里,还敢狡辩。事实面前,小孩子无话说。也有被冤枉的,大热天小孩子跑到水管子底下冲个水,也会划出白印子。区别在于,江里游水全身皮肤干燥紧绷,路上走回来一晒,脸上身上皮肤变黑。但不是所有家长都有经验区分,或者有耐心区分,大人的态度是,宁愿错杀决不放过。真下过水的,该打,打得好,没下水的给个警告,把小孩打怕,起码管用一阵子。
   小三事件掀起严查浪潮,一时间抢裤腿抢的鸡飞狗跳,站里凡有男孩的家里,一律逮着划小腿。有家长私底下表示,真要感谢小三,远的不好说,起码这个暑假,男孩子们轻易不敢到江里游水了。看大家频频点头,这个家长感觉自己这话有点不厚道,压低声音说,这话千万莫让小季听到,她会把我屋里祖宗八代扯出来骂。有人说,哪个跟她说这个咧,肯定不会说撒,扯是非。
   大平逃脱了和小二一起被棍棒打,等他回来吃晚饭的时候,脑袋上还是被小季狠狠挖了几个毛栗子,骂他,你个砍头滴,再敢跑江里克,胯子拷断了它。而玉中的保证书,据说是熬了大半夜写好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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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15 20:28:49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4.
   早上经过潘家四个儿子尿床事件闹腾之后,整栋楼很快恢复秩序,家家户户吃过早饭,大人准备上班,小孩子纷纷躲进院子的树荫底下,利用暑假最后几天,抓紧放松。有小孩从家里拖出椅子凳子,占据一个理想位置,也有不怕麻烦的,两个人搭手,把大竹床抬出来,竹床既可以在上面摊开书本写作业,又可以抓沙包,打纸牌,玩累了,躺下休息,是最佳选择。
   整个暑期当中,早上这段时光最为凉快清爽,此时,经过几天雨水的洗礼,空气格外清新,天空湛蓝,万里无云,满院子笔直高大的白杨树,太阳光从树梢照射下来,风一吹,一树密密匝匝的绿叶抖动起来,叶子上叽里咕噜像是碎金子跌落。
   汉英和姐姐小娥两人抬出一个尺寸小一点的竹床,摆好凳子,汉英准备离开,小娥说,站到,又要跑。汉英说,玩一哈。小娥说,还玩,快开学了,作业还冇写完。汉英说,哎哟姐,一说开学,我心里一慌。小娥说,你还晓得慌,快点哦,坐到做作业,等哈晚上电影你莫看。汉英撒娇道,嗯,蛮烦人咧。小娥说,凡人,还仙人咧,坐到写。汉英坐下,瞄了瞄小娥的作业,说,姐,你还有几多呀。小娥说,我就今天最后一点了。汉英说,啊。小娥说,啊,啊吃㞎㞎,哪个叫你光玩,莫废话,扑到写。
   小二和几个男孩在凳子椅子及竹床间穿梭跑动,疯疯打打。小二跑到玉华竹床跟前,在竹床上猛拍一掌,叫一声,喝。玉华的作业本被震得一跳,玉华说,莫闹。小二说,晚上有电影。玉华说,早晓得了。小二回身撞上另一个捣乱的男孩,两人嘀嘀咕咕一商量,跑到一个女孩背后,小二说,一,二,三。两人同时下手,分别抓住女孩一根辫子扯了一下,女孩哎哟一声,扔下手里铅笔,哭了起来,两个男孩撒腿跑远。过一会儿,小二又出现在汉英身边,说,作业还冇做完。汉英说,要你管,屙尿大王,你自个滴做完了冇哦。小二从后面扯了一把汉英的辫子,汉英骂道,哎,你蛮贱吧。小二做个鬼脸,说,气死你,作业做不完。小娥眼睛一鼓,说,你滚远些啊。小二跑走。汉英唱道,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,全国人民大团结。小娥说,你快点做作业。
   玉喜握着一支铅笔,捧着玉华用过的废本子,满场子蹿了会儿,来到自己家竹床前,玉喜说,二哥,我写滴对不对呀。玉华接过玉喜手里的本子,在写满汉字的空白处,找到玉喜写的一个阿拉伯数字4,笔画却是反向的,玉华说,又写反了,昨天告诉你滴咧,这样。玉华把住玉喜的手,教她4的正确笔画,玉华说,你自己写一个。玉喜费力写出一个正确的4字。玉华说,好,这回对了,还有3,我看你写3。玉喜握住笔,如雕刻一般运笔写3,完成最后一画的上钩,她没有停笔,连续弯弯勾勾向下运笔,玩起了3字叠罗汉,玉华拦都拦不住,说,哎,停停停。他抓住玉喜的手,说,么样又写这长撒,来,看到。玉华写了一个正确的3字,说,后面就不写了,看到冇,你写一个。玉喜抓住笔,认真写3,写完最后一钩,玉华喊,哎,好了好了。玉喜停下,瞟一眼玉华写的3。玉华说,对了,你多写几遍。玉华继续低头写自己的作业。玉喜说,二哥,你几时写钢笔呀。玉华说,快了,三年级就有钢笔用了。玉喜说,那是几时咧。玉华说,明年三月开学就可以了。玉喜哦了一声,拿着本子笔离开,她转到阿秀身边,说,阿秀姐姐,你有钢笔咧。阿秀说,哎。玉喜把自己一只手臂伸过去,说,你帮我画个手表咧。阿秀捉住玉喜胳膊,在她手腕上画了一只手表。阿秀打量了一番,说,还可以哦。玉喜抬起手臂,喜滋滋说,嗯,蛮好看蛮好看,谢谢姐姐。
   刘嫂子在厨房里生好煤球炉子,坐上砂锅铫子煨猪蹄膀,随后拿着一应工具,到院子里糊袼褙。将一张床板斜靠着树干,刷一层面糊到床板上,再将碎布片一片片贴上去,如此一层面糊一层碎布,这个工作叫糊袼褙。小季从楼道中门出来,远远看见就喊起来,哎呀,姊妹,看我个猪脑筋,忘到后脑壳克了。她一路小跑来到刘嫂子跟前,说,你喊我撒,我搭白跟你帮忙滴,我个猪脑筋啊,车个头忘了。刘嫂子笑着说,你家也一大摊子事呢,我想自己弄弄看。小季说,哎呀谈不得,我屋里光是鬼,几个小砍头滴,床铺屙湿了,害我忙一早晨,你的事忘光了,我来看哈。小季上手摸一摸按一按床板上贴的碎布,说,可得可得,蛮平整,不打鼓,就是这样弄。刘嫂子说,还可以吧。小季继续在上面摸着,说,真是可得,你灵光人,说一遍就搞这好,铺个三四层就可得了,来咧,我们搭手一起弄完它。刘嫂子说,不用,你回去忙吧,我自己一会儿就弄完了。小季说,我屋里都搞如贴了,来不及烧火焐饭,食堂买滴。刘嫂子说,两个小的送幼儿园啦。小季说,送了,恨不得四个都送幼儿园。刘嫂子说,三儿那次,把人吓死,都怪我家玉中。小季说,再莫提了,我屋里伢不听话,怪不到玉中,还是你屋里丫头好些,不上幼儿园跟到哥哥玩,一点不担心。刘嫂子说,现在孩子都调皮。
   两个女人边聊话边糊袼褙,离她们不远处,有个三十多岁男人叉腰仰头,冲楼上某个窗户喊,老九,在屋里不,老九,老九。此人体型硕大,声如洪钟。小季说,好嚇人啊,惊嗷鬼叫滴,我脑壳炸疼了。刘嫂子笑笑,说,中气足。小季说,嗷得心里烦,不是我们站里滴吧,不认得咧。刘嫂子说,嗯,不认识。小季说,楼上哪个屋里叫老九啊。刘嫂子说,不知道。小季说,可以啊,生九个伢,英雄妈妈。
   男人是个生面孔,连续喊叫弄得他面红耳赤,满头是汗,楼上并没有人出来应答。男人显得有些烦躁,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,似乎是在埋怨。他抹了抹额头脸上的汗,双手叉腰,两腿叉开,誓与隐藏于楼上某个窗户里的老九血拼到底的架势,他哼哼了两声,清理清理喉咙,亮起嗓门,老九——,老九——。小季不耐烦了,冲那人喊道,哎,你么回事啊,喊这半天不答应,肯定屋里冇得人撒,还紧喊紧喊滴,炸得人脑壳疼。刘嫂子赶紧扯了一把小季,说,别管别管,咱快弄完,还上班呢。
   那边男人停止了喊叫,扭头斜眼打量这边两个女人,若有所思,似乎被这边女人的话点醒了,他要喊的人真真切切是不在,他扭回头,翻眼睛再看看楼上,嘴里嘀咕几句,心事重重的低头走了。
   小季说,差个心窟眼吧,像个苕货。刘嫂子说,好了,看着手里的活儿。刘嫂子满满一刷子面糊刷到床板上,小季跟着一张碎布贴上去,说,我说刘嫂子,我是发现一个问题啊,小伢们武汉话一哈子学熟了,屋里大人就不行,你看你,来了差不多两个年头了吧一前一后,还是改不过来北方话。刘嫂子说,嗯,改不过来,你怎么回事,听说你是话务兵,怎么普通话一点不会。小季说,会呀,我说得好得很,就是不想说,还是我们这边土话说起来过瘾。
   两个女人很快将布袋里的碎布全部糊完。
   刘嫂子满意的打量着自己的成果,小季说,第一次糊,看到蛮过瘾吧。刘嫂子笑笑说,嗯,还可以,这要晒几天哪。小季说,哪还要几天,晒一天就可得了,今日这大滴太阳。刘嫂子说,哦。小季说,好咧,搞完了拣场子上班,有么事我帮你带点。刘嫂子说,不用不用,轻得很,一提就提回去了,谢谢你啊。小季说,谢个鬼呀谢,那我回克瞄一哈,拿草帽袖笼子上班。刘嫂子说,嗯,去吧,我收拾收拾也去上班。
   刘嫂子到厨房收拾了一下,给煤球炉子添煤球,把炉子封上。此时,刘炳根正在家里安装调试小台灯,他拧上灯泡,插上插头,拉线开关一拉,小灯泡顿时闪亮。刘炳根手摸下巴胡须茬,欣赏自己的作品,不自觉揪了一根胡须下来,被刺痛了一下,面部一紧。刘嫂子进屋来,说,哦,台灯做好了。刘炳根摸着下巴说,嗯,亮了。刘嫂子说,好漂亮小台灯,你几点去汉口。刘炳根看了眼五屉柜上的小闹钟,八点差十五分,说,现在走也可以。刘嫂子说,那我先走了,要到点了。刘嫂子拿上草帽袖套出门去上班。刘炳根拉灭台灯,收拾收拾桌上工具,从床上他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圆扁的黄纸包,拿在手里掂了掂,放进裤子口袋,出了家门。
   黑咕隆咚的走廊里,家家户户门口两边堆满了杂物,通道只剩中间三分之一给人通行,有些路段伸手不见五指,大家每天多次经过,这样摸着走也习惯了。刘炳根沿走廊向外走,摸了摸口袋的小纸包里,不由得笑出声,身后有人说话他没注意到,直到有个声音几乎冲到耳边,说,让,让。刘炳根吓一跳,呀,是疯子,他赶紧侧了侧身,为时已晚,身后的疯子挤着他身体超越他走过去,然后回转身来,冲他正前方地上呸地啐了口涎水。刘炳根心里一紧,身上起一层鸡皮疙瘩。他曾经听刘嫂子说起过,楼上何启明疯子老婆有一些怪癖行为,他还真没遇到过,今天算是第一次领教,居然觉得瘆得慌,主要是她吐涎,虽然她涎水没有吐到人身上,但明显有一种攻击性,身陷如此黢黑狭小的一个空间,与一个没常理的人对峙,真的挺吓人。
   刘炳根定了定神,正待要继续往前,后面几个男孩从他身边挤过去,追赶到疯子身后,嘴里高喊,让啊,让啊,好狗不挡路啊。刘炳根冒出幸灾乐祸的念头,倒要看看这帮孩子如何跟疯子较量。果然,小孩有小孩的招数,他们仗着人多,一阵起哄,在疯子身后推推搡搡,裹挟着她出了楼道口,然后又抢到她前面,分两边成夹道欢迎阵势,齐声高喊,让驴子过街。疯子停下不走了,小孩也都不走,双方僵持,疯子扭头原路退回,向楼道里走,此时刘炳根正好走出楼道口,赶紧闪身躲开,回头再看这群孩子,还不罢休呢,也追着进了楼道。刘炳根摇摇头,心里好笑,都没理智情况下,小孩是最后赢家。刘炳根没走出多远,听身后一阵哄闹,见这群孩子冲出楼道,咯咯唧唧笑着,纷纷撒腿快跑,后面疯子追出来,手舞足蹈用广东话骂道,烂仔,烂仔。刘炳根说声,好家伙,加快步伐离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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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湖北省 2021-1-17 12:07:57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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