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刘炳根家里,剩下刘嫂子和玉华两个守着饭桌吃饭。刘嫂子筷子指了指咸菜碗里,对玉华说,你不尝尝。玉华摇头。刘嫂子说,怕咸,小季嬢嬢自己腌的,我放了大蒜头炒,还挺香。玉华伸筷子夹了一点放进嘴里,刘嫂子也夹了一筷子,咯吱咯吱地嚼,说,挺香吧。玉华嗯了一声。刘嫂子说,你字典上,咱们这叫用膳是吧。玉华说,嗯。刘嫂子说,我看你小字典外面翻起毛了,啥时候帮你外面糊一层纸,要不都翻烂了。玉华说,啊,不要糊。刘嫂子笑起来,说,怕给你糊难看了。玉华不吭声。不一会儿,刘炳根回来,他放下碗筷,蹲到一边,继续捣鼓他未完工的小台灯,跟着玉中也回来,碗一丢,又朝外跑,刘嫂子说,玉中,千万千万别去玩水啊,听到没有,啊,你要记着啊。玉中已经到了走廊里,回答说,晓得。刘炳根说,他还敢。刘嫂子说,是不敢了,但嘱咐还是要嘱咐。刘嫂子几乎每天这么叮嘱玉中。 今年刚放暑假没几天,楼上老潘家的小三儿,差点淹死在长江里。 据一帮同去的小孩招供,是玉中领他们去江里玩水的。这帮小孩,出卖玉中实属无奈,首先是差点出人命,这个事情就闹得比较大了,再被家里大人一刑讯逼供,也就不谈什么底线了。那天中午,上班钟声敲过,大人都去上班了,玉中决定去江里玩水,终于盼到放暑假,大热天去江里泡泡,享受别样的畅快和清凉。玉中一个短裤头,脖子上系着毛巾,出家门前撞见玉华回来,玉中说,你随哪个莫说啊。玉华说,哦,你等哈回来,毛巾搓干净啊。玉中说,废话,我晓得。玉中到了院子里,碰上几天前打过架的小魏,过来拦住玉中说,玉中,你克江里玩水。玉中说,要你管。小魏说,我跟你一路咧。玉中说,鬼要你跟到,莫搞不好又怪到我,打个架告到屋里来。小魏说,哪个撒,我没有要告你,是我爸爸,看我脸上伤了,硬要问,最后非要找你爸爸。玉中在前面走,小魏紧跟着,说,等哈,我屋里还有粘胶,等哈把你一坨。玉中没吭声,两人走成并排,讨论如何用煤油泡发粘胶,泡发后的粘胶取多少出来沾知了比较恰当,两人其乐融融,话题也多起来。没走出多远,他们屁股后头跟一群小孩,玉中说,都跟到打鬼,打群架。一个小孩说,你到江里玩水吧,我们跟你一路咧。玉中说,跟个头跟,都不准跟到,水里淹死了滴。听他这么一说,有几个小孩止了步,另有几个不怕死的,继续跟在后头走。玉中说,还跟到,淹死了不负责滴啊。小孩说,不怪你不怪你,我们只在边上泡个脚。 小二是这个队伍里的铁杆,他发现大平跟在后面,过去推大平,说,你跟到做么事撒,又不会游水,回克。大平哀求说,我不下水,就在边哈趟哈子水。小二说,鬼信你,等哈子又要投姆妈。大平说,不投不投,我保证不投。玉中听他们吵闹不休,说,你们哪个再吵,就莫跟到。大家立刻闭嘴。 玉中他们到长江去游泳,有两条路可以走,一条近一点,在一级站内部,沿围墙边的道路,穿过货场,出后大门到达江边。选择这条路,玉中他们七八个人的队伍,无疑会暴露在货场无数木材职工的眼皮底下,被全方位无死角监控。玉中带领这帮小弟,舍近求远,从站外菜地绕过去。玉中说,都分开走啊。小二及众小弟应道,好,晓得晓得。他们彼此拉开距离,一个个把自己矮下半截下去,蹑手蹑脚溜出一级站大门,沿着站外菜地边的道路走了一段,确定安全,有两个小孩振臂欢呼起来,玉中呵斥道,再疯就滚回克。那两个小孩立刻肩膀一缩,老老实实走路。十多分钟后,他们冲上了长江大堤。此时正值长江汛期,江堤的各个闸口已经封闭,有防汛人员在大堤上巡视。江水已经涨到江堤脚下,堤外的马路包括建筑全淹在水下,有一些高一点的房屋露出房顶,许多垃圾聚集在堤脚边,随浪涛一起波动,一排排垂柳只看到一团团茂密的树叶,树干部分基本没于水中。小二说,玉中大哥,堤高头有检查滴人。玉中说,都小心点啊,莫被他看到。他们趁着巡视人员进帐篷休息的空档,悄悄翻过大堤,兴冲冲往水里冲。这一路上,他们全然没注意到,后头会跟个小不点。 这个小不点就是潘家五岁的小三儿。他时常偷听到二哥他们说江里游水的事,他们描述狗刨,仰式,蛙式,蝶式,还有呛水,抽筋,抢浪头,这些描述都是那么的精彩,令他向往,从此他开始蔑视跟小四一样,眼里只有洗澡盆的小屁孩,他要以二哥为榜样,冲进长江去洗澡,去试试水性。原本他和小四两个暑假期间也是要上幼儿园的,他已经非常讨厌幼儿园的约束,就央求小季说,哥哥他们放假在家,他可以跟着哥哥一起玩。小季犹豫了一下, 心里盘算,小三不去幼儿园,一个月可以少交5角钱生活费,她同意了,为小三约法三章道,那你不准克货场,不准出大门口,不准玩火,听到冇,就在跟前这一块,你要是瞎跑,我挖死你。小三欣喜若狂,终于可以和哥哥们一起享受真正的暑假。这天,被放飞的小三,尾随这群哥哥来到江边,跟着他们一起往江里跳。这一跳,他直接就沉下去,呛水的机会都没来得及展现,幸亏被一个小孩发现,说,哎,是哪个啊,捂进水里不起来了啊。旁边小孩说,是哪个啊,那还不快点捞。几个小孩赶紧沉进水里,捞起来一看,大叫道,呀,是小三,小二,是你屋里小三。几个小孩七手八脚把小三弄上岸,已经软踏踏的没了反应,小二跑过来一看,懵了,旁边大平说,完了,完了,他是不是死了呀。小二冲过去,用脚猛踢大平,说,肯定是你把他引来滴。大平说,么样怪我咧,我根本冇看到他。大平嘴巴一咧,哭起来,说,完了,他死了,真的死了。玉中趴到小三胸口听了听,说,还有气。玉中想起在警卫班叔叔们那里学到的溺水抢救知识,赶紧单膝跪地,拍拍另一条腿说,快点,把他放到我腿高头。小二抱起小三说,么样放。玉中拍拍自己腿说,肚子肚子,他肚子扑到我这里。小三像只虾米腹部朝下趴在玉中腿上,玉中腿上下抖动,手在小三背上拍着,只见小三口鼻有水流出,再一会儿,他一阵呛咳,吐出一些水,大家都松口气,纷纷说,哟,好了,好了,活了,活了。大平破涕为笑,啪啪地拍手掌,说,活了活了。小二又一脚踢过去,说,你个臭嘴吧,你要是跟姆妈他们说了,看我不打死你。大平抹一把眼泪,举起一只手说,我保证,随哪个不说。小二说,你保证啊,滚。 一群人玩水计划告吹,回家路上,从玉中开始,大家轮流背着小三,走进一级站大门时,离下班时间尚早,其余人悄悄散开,小二背着小三,看见大平也跟随几个小孩一起向操场走,他骂道,大平你个鬼,我背到累死了,你往哪里跑啊你。大平愣住,说,啊。小二吼道,过来换哈子撒。大平哦了一声,跑过来把小三换到自己背上。兄弟三个回到家里,哥两个把小三衣服换了,安顿到床上躺下。小二守在床边,说,三,起来咧,跟我出克玩,我买棒棒糖你吃。大平托腮蹲在床边,说,是撒,买糖你吃呀。小三睁开眼,有气无力说,帮我买回来。小二说,你不能睡到,姆妈回来看到,我们都要挨打。小三说,我想睡。说完又闭上眼。大平说,三,你不怕姆妈打你呀。小二回头瞪他一眼,说,你滚呐。大平说,我帮你撒。小二说,滚出克。大平哼了一声,跑出去。 等到大人下班回家,走廊上上下下听到,二楼潘家爆出小季的哭喊声,立刻就是棍棒敲打皮肉声,以及小二鬼哭狼嚎声。楼上楼下众人眉毛一挑,各自手里的活不停,精神集中,静候二楼接下来的动静。众人听到小季的哭喊声冲进走廊,沿楼梯而下,冲到一楼刘炳根家门口来。 那会儿,刘炳根正躺在竹靠椅里,品茶,吸烟。刘嫂子每天下班进门第一件事,为刘炳根提前泡好一杯茶,冬天热茶,夏天把茶摊凉,饭菜上了桌,再招呼他起身。刘炳根啜一口茶水,吐一口烟圈,闭目养神,走廊及楼上楼下各种嘈杂与他无关。就在这时,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向他扑来,他猛一睁眼,小季带着风闯进屋来,未及站稳,揪住鼻涕一甩,湿乎乎的一把,没落地已先四处飞溅,双膝一弯,一屁股坐到地上,惊天动地一声嚎叫,救命哪,刘嫂子救命哪,活不成了啊,我滴姆妈吔。小季甩出的鼻涕飞沫溅到刘炳根身上脸上,刘炳根异常恼火,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,赤脚站在地上,耐着性子,断断续续听小季说了个大概,大呼道,玉中呢,玉中,叫他回来,叫他回来。刘嫂子从厨房赶回家来,见这架势,也吓坏了,喊道,玉华,快喊哥哥回来,玉华呢,玉喜。玉华挤过来说,来了来了,我克喊。玉华领命向外跑。 院子里一棵粗壮的苦楝子树上,玉中骑在树杈上,揪扯树上青绿的苦楝子果实,一颗一颗砸向地面的小孩,下面几个男孩嬉笑着,捡起掉落的果子,向树上的玉中还击。两边玩得正疯,玉华喊来了,哥,你下来。玉中瞄了一眼玉华,手里的苦楝子果实分成两把投掷出去,雨点一般落下,地面小孩一阵疯狂躲避。玉华招手说,哥,你快点下来。玉中开心地看着地面乱作一团,垂下的双脚大幅踢动。玉华说,哥。玉中指挥地面小孩说,捡,都捡干净。玉华急得跳脚,喊,哥。玉中收住双脚,不慌不忙抱住树干,溜下树来,摊开被树皮擦红的手掌,哈口气,搓搓手,不紧不慢往家走,玉华跟在他身后,声音里透着紧张,说,哥,你么样搞滴啊,要挨打了。玉中眼睛一翻,说,打打咧。 玉中一跨进家门,等在屋里的刘炳根,劈脸就给他一巴掌,玉中左半边脸上,立刻隆起一个红红的手掌印,包括耳朵,耳根周围,全都是红色一片。刘嫂子有片刻的愣怔,嘴上冲玉中责备的口气说,你这孩子,怎么搞的呀。她转身对小季两手作揖,说,他季嬢嬢,对不住对不住,实在对不住,这孩子我们没有教育好,差点害了你家三儿,走啊老刘,咱上楼看看三儿,玉中,你在家老老实实写份保证书。刘嫂子搀扶着小季,三个大人一起上楼去。 玉中肿着半边脸,两只脚像电焊焊住,钉在最初进家门的地方,一动不动,眼睛余光目送几个大人从身边走过。 第二天刘嫂子起个大早,到建港的菜市场,排队买来排骨,上楼送到潘家,说是,给三儿补补身子,压压惊。小季一看,不好意思起来,说,刘嫂子你莫见怪啊,我也是急不过,我自个屋里伢我晓得,还不是蛮讨人嫌,害你屋里玉中挨打,我心里也过不得,拿回克,焐到他吃,我们不能要。老潘说,就是就是,不能全怪你家玉中,我们孩子也是不听话。刘嫂子说,你两口子别推了,没出什么大事我们都作揖吧,玉中这么大孩子,应当照顾好小的,我们一点心意,收下收下。老潘夫妻再无话好说,收下了排骨。 挨着长江边上住的小孩,大都有偷跑到江里游水的经历,呛过水,抽过筋,幸好没出过大事,也就是说,若干年以来,木材一级站还真没淹死过一个小孩。江里游水的风险,大人心里清楚,对自家小孩千叮咛万嘱咐,不要到江里玩水,小孩子当面点头答应不去,往往背过身就往江边跑,细心的家长,有办法验证,撸起小孩裤管,指甲壳腿上一划,起一道白印子,呱唧,一巴掌呼到小孩头上,小孩试图挣扎,面红耳赤道,冇。更重的一巴掌呼到头上,大人说,还不承认啊,白印子在这里,还敢狡辩。事实面前,小孩子无话说。也有被冤枉的,大热天小孩子跑到水管子底下冲个水,也会划出白印子。区别在于,江里游水全身皮肤干燥紧绷,路上走回来一晒,脸上身上皮肤变黑。但不是所有家长都有经验区分,或者有耐心区分,大人的态度是,宁愿错杀决不放过。真下过水的,该打,打得好,没下水的给个警告,把小孩打怕,起码管用一阵子。 小三事件掀起严查浪潮,一时间抢裤腿抢的鸡飞狗跳,站里凡有男孩的家里,一律逮着划小腿。有家长私底下表示,真要感谢小三,远的不好说,起码这个暑假,男孩子们轻易不敢到江里游水了。看大家频频点头,这个家长感觉自己这话有点不厚道,压低声音说,这话千万莫让小季听到,她会把我屋里祖宗八代扯出来骂。有人说,哪个跟她说这个咧,肯定不会说撒,扯是非。 大平逃脱了和小二一起被棍棒打,等他回来吃晚饭的时候,脑袋上还是被小季狠狠挖了几个毛栗子,骂他,你个砍头滴,再敢跑江里克,胯子拷断了它。而玉中的保证书,据说是熬了大半夜写好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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