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近凌晨一点钟的时候,玉中他们五个人站在钟家村大街上,显得激动兴奋,又有点不知所措。 这个汉阳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,一直是一级站许多小孩向往的地方,车水马龙,熙来攘往,霓虹灯闪耀,这些是他们心目中给它的定义。此刻大街上很安静,鲜有人迹,偶有零星的鞭炮炸响,有一些小孩在街上疯闹,街面上满是鞭炮碎屑。临街商铺早已打烊,平日里最热闹的汉阳百货,此时也是大门紧闭,唯有门楣上一排写有春节快乐字样的红灯笼,及门前的霓虹灯灯光,显示出它独霸一方的不凡气势。 两年前,玉中曾经从钟家村路过,而且是仅有的一次,那天,他们一家人跟随从部队专业的刘炳根,一卡车从火车站拉到木材一级站,路途中,钟家村在玉中面前一闪而过。来到一级站之前,他们家一直生活在一个小县城,妈妈的纺织厂,爸爸驻扎的部队,也都在小县城圈子里。他两岁的时候,随爸爸妈妈一起去过一次北京,年纪太小,基本没有太多的记忆,比较清晰记在脑子里的,是被爸爸扛在肩上看天安门,那时候刚开春,北京气温寒冷刺骨,他们一家三口棉衣棉裤棉鞋,看到长安街上一些外国女人,呢子大衣下面,居然穿着裙子,露出肉色的长袜,脚上是一双精致的小皮靴。在西单大街上,他看到橱窗里摆放着一双巨大的皮鞋和一双很小很小的皮鞋,他拍着橱窗玻璃说,大鞋鞋,大鞋鞋。刘嫂子说,是呀,这么大的皮鞋,这一双这么小。现在他们住在一级站大院,周边几乎被农田菜地所包围,除此之外,附近区域还有和一级站一样的工厂企业,一条正在艰难修筑当中的鹦鹉大道,蜿蜒至钟家村,道路两侧半人高的野草地。可以说,他们五个人当中任何一个人,能够到钟家村走一趟的机会微乎其微,现在他们来了,无比自豪地踏上钟家村的地盘。 五个人沉浸在各自对钟家村的感受当中,小二说,我们还到哪里克咧,都关门了。玉中牵着玉喜的手,环视钟家村大街,没说话。小二说,我还不想回克。玉中说,再往前走。玉中弓下身子,喊玉喜,来,背上。小二拦住说,我来背哈,你背累了。玉喜立马拉住小二衣服,小嘴伶牙俐齿说,我要你背,我大哥累了。大双小双也主动上前争抢,小二说,你们两个等哈换我,现在我背,来。小二蹲下,玉喜一跃,趴上他后背。 一行人穿过汉阳铁路桥,继续向前,走了大约几十米,来到一个大的十字路口,他们停下脚步,再一次面临选择。左前方,是大名鼎鼎的古琴台,正前方和右手边,更了不得,一个是汉水桥,一个是巍峨的长江大桥。 几个男孩一脸神往的样子,小二耸了耸背上的玉喜,说,看到冇,看到冇,长江大桥,那边就是长江大桥。玉喜在小二背后扭动,嚷着,我要下来。小二身子一蹲,玉喜呲溜滑到地面,玉中过去抓住她手。大双说,那边是古琴台吧。小双抢着说,我知道我知道,妈妈讲过的,高山流水遇知音,那个人叫什么牙啊,把琴摔了。大双说,俞伯牙钟子期。小二问玉中,玉中哥哥,你说我们克哪里咧。玉中手在空中划了半圈,故意停了一下,突然向右一指,说,长江大桥。小二欢呼道,好噢好噢,长江大桥。说着,他蹦蹦跳跳向前跑。大双说,一桥飞架南北,天堑变通途。小双说,走快点,他跑那么远了。大双小双加快速度追小二,大双边跑边说,毛主席诗词都写进去了。小二见后面追赶,直接跑起来,向大桥引桥飞奔而去。玉喜拽着玉中,说,快点。 他们很快来到大桥上,沿着桥栏杆边,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,前面出现两个桥头堡,玉喜说,小房子,两个小房子。玉中说,这是桥头堡吧。大双说,应该是吧。过了桥头堡,桥栏杆又让他们眼睛一亮,栏杆上各种镂空雕饰,花鸟鱼虫及各种动植物,令几个小孩目不暇接,小二和小双两人,用手在图案上一个个摸过去,念图案上的花鸟鱼虫动植物名称,玉喜学他们样子,也拿手摸一个个图案,玉中紧紧拉着她的手,跟着她的节奏在桥栏杆边走,小二大声说,哎,猴子,还有猴子。玉喜也嚷道,我这有麻雀。小双说,我这个是蝈蝈。小二看了一眼,说,这是蛐蛐。小双说,蝈蝈。小二说,蛐蛐。玉中牵着玉喜过来,玉中说,不要说了,都快走。小二小双继续摸着桥栏杆向前。小二从桥栏杆缝隙中向下一看,惊呼道,好高啊,看哦,水里船好小啊,还有那边,人还小些,像蚂蚁。他们几个都过来,趴到栏杆缝隙中向下看。此时,传来空隆隆隆空隆隆隆的声响,随之桥面明显发出有节奏的轻微震动,小双说,什么声音啊。几个人都安静聆听,玉中听了听,说,火车。大家立刻松弛下来。原来,长江大桥是公路铁路两用桥,玉中他们现在所在位置是最上层的公路桥桥面,供汽车通行,两边有人行道。他们脚下面是铁路桥,此刻正有一列火车经过。铁路桥下面便是江水,各种船只从桥洞下面通过。这一发现,令这些小孩感觉神奇不已,兴奋得浮想联翩。小二说,有好几层哦,我们是最高一层,底哈是火车,最底哈是水,跑船。他们只顾了自己高兴,都没注意到大双,此刻大双远离他们,在马路牙子下行走。小双悄声说,你们看,大双在那边走。小二扭头喊道,你么样不过来呀。大双顾自低头走路,不理会。小双说,他怕。小二问,怕么事啊。小双说,怕高。小二说,胆子这小,你看她,还是个小姑娘伢,一点都不怕。小二过去拉他,说,我扶你,来撒,一点不嚇人。大双缩成一团,说,啊,不不不。小二说,走,不怕,我扶你走。大双干脆蹲了下去。玉中喊道,哎,你别拉他。小二放开大双,说,真冇得用。 五个人玩得忘乎所以,桥面一千多米路程,被他们不知不觉走穿了头,看到出现在面前的黄鹤楼,猛醒过来,他们居然又走到了武昌。天还没亮,也不知几点了,站在武昌桥头,一群人有点蒙,大双说,几点了,半夜了吧。 一句话提醒大家,这一趟玩出走,时间长,路途远,好像有点出格,黄鹤楼就在眼前,他们却没有心气游玩了,身体也随之感到疲乏,玩不动了。小二说,好高个宝塔呀。大双说,这是黄鹤楼,哎,有一首诗,我没记住,我听妈妈念过。小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小二说,回不回克啊,一哈都半夜了。玉喜张开双手,拦住玉中说,背。玉中自己也有些懈怠,他无奈地看了看玉喜,弯腰弓背,驮起了玉喜,说,走了,回去了。大家折返身往回走。 返程的路途并没有想象的艰难,本以为缺少了来时的热情,会很累,其实不然,原路往回走的时候,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,不像来时,探探寻寻,路途显得漫长,加上都是小孩子,一疯起来,累呀什么的,全抛到脑后,不一会儿,就走到汉阳桥头,左拐再走,很快就到钟家村。 这是个晴朗的新年,天还没有亮,夜空中星星闪烁,钟家村大街上依然静悄悄,早起的清洁工正在清扫路面的鞭炮碎屑,稀稀拉拉几个小孩,聚集在路灯下,不紧不慢,偶尔丢出一颗鞭炮,啪一声炸响,在这个安静的凌晨,显得格外清脆。他们中有人穿着新棉袄,也有人棉袄看起来比较陈旧或短小一点。有一个小孩,穿着比身体大一到两个号的新棉袄,小小的身体在棉袄里晃荡,行动起来有点笨拙,袖口挽了两圈上去,方便两只手露出来,如果这小孩个子长得慢,他妈妈两到三年的时间不用给他做新棉袄。这群小孩的状态已经显得有些涣散,身心接近熬到极致。他们是为数不多的,用实际行动熬夜熬到天光的小孩,期盼了一年,此时此刻,他们硬撑着兑现了承诺。绝大多数小孩,嘴巴上热闹,信誓旦旦过年要熬夜,要熬穿头,熬到大天光,说了一年,临了,却几乎半夜都熬不过,最狠的也倒在了黎明前。有个小孩喜颠颠地跑过来,他从一旁扫成堆的垃圾里捡来一只破棉鞋,大家士气一下子上来,围住破棉鞋,点燃一颗鞭炮丢进去,砰,一声闷响,他们集体爆发哈哈大笑。 玉中他们五个一夜路途跋涉,重新站到钟家村大街上,才发觉,肚子好饿啊,此念头一出,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叫。玉中从背上放下玉喜,玉喜说,大哥,我肚子好饿。玉中说,走吧,我请你们吃早饭。 几个人情绪顿时高涨,小二说,走,过早克。他们开始满大街找吃的,看到全是一间间紧闭大门的店铺,大家有些心焦,越发觉得饿得慌,遇到一个早起出来倒马桶的街坊,劝他们说,过年了,还有哪个出来做生意撒,趁早回克,找你们屋里姆妈焐饭吃。 他们不死心,拖着疲惫的脚步,一直找到西大街里面,终于看见黑暗中,有一家卖早点的小铺子,冒着热腾腾的雾气。走过去才知道,店主夫妻是省内偏远地区的农村人,本地没亲戚可走,平常生意一直不好,没赚到钱,就不想回老家去,当他们意识到,过年街上店铺都不开张时,他们感觉这是个机会,趁机也做一把平时不敢想象的独门生意。玉中他们到来之前,夫妻两个正在吵嘴,女的说,要起也不得起这早撒,初一一大早晨,别个都在被窝里头捂到,鬼滴婆婆到你这里吃。男主人说,呸呸呸,过年过节,嘴巴放干净点,讲些不吉利滴话,小心老子剋你滴人。两人远远看见玉中他们五个人过来,男主人说,哎哎,来了,过早的。女的说,一看就不是,熬夜炸鞭滴小伢,别个等哈回屋里下面吃。 小二第一个发现这个小铺子,说,快点快点,那边有吃滴。五个人一哄而上。小二嚷着说,师傅,有么事啊,有麻酱面吧,还要糯米鸡,油条,糊米酒。男主人说,麻酱面有,糊米酒也有,其他冇得。男主人开始抓面烫面,说,黑黢麻黢滴,这深滴巷子,你们么样找过来滴呀。 玉中掏出口袋里所有压岁钱,算了算,感觉不够,转头跟玉喜商量,说,玉喜,把你压岁钱给我,回家还你。玉喜爽快,从口袋里尽数掏出压岁钱,交给哥哥。 小二搓着手说,吃面吃面,我们这边滴麻酱面,最好吃了。男主人说,是的,冇错,最好吃滴麻酱面,也叫热干面,接到啊,第一碗。男主人下面,女主人则给每碗面上面放各种作料,端到桌上。 浓郁的芝麻酱和着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,大家顿时口水涌上来,一面咽口水,一面赶紧把碗端到手里,捏紧筷子拌面,不等拌匀,急不可耐挑起一筷子,就往嘴里送,顷刻间,整个人漂浮起来,太完美了,筋道的碱水面,被各种调料包裹着,滋养到身体每一个细胞,渗透进心灵,听它们在轻歌曼舞。一大筷子一大筷子挑面往嘴里塞,塞得急了,被噎住,停下筷子,喝一口糊米酒润润,再挑几筷子,就看见碗底露出来,于是把速度放慢些,感觉没吃够,把最后一点留在嘴里,舍不得咽,多嚼嚼,再仔细咂摸咂摸,还有更多的滋味呢,除了芝麻酱和葱花,还有咸胡萝卜丁,酱油,米醋,麻油,这种复合搭配,于浓香之后,恰到好处起到解腻作用。放下碗筷,端起糊米酒,不紧不慢一口一口往嘴里抿,清清爽爽的甜酒,夹杂着一颗颗小汤圆,软糯弹牙,真的是锦上添花,无与伦比的一顿早餐。 几个人吃得狼吞虎咽,玉喜年纪小,一碗嫌多,分一半到玉中碗里。大双吃的比较慢,他说,这什么面条,这么干,里面还是生的,好难咽下去。小二说,有点夹生是吧,麻酱面是这样子滴,才好吃,我爸爸有时买回来把我们吃,我们一哈抢光。玉喜说,哥,好干呐面条。小二说,快点,喝口糊米酒。玉中舀一勺米酒汤圆,喂给玉喜吃,小汤圆在玉喜嘴里,吧唧吧唧嚼出响声,她说,小圆子好好吃啊。小二说,玉中哥哥,几时我买喜饼你吃咧。大双小双也说,我们回去请你吃奶油糖,还有茯苓饼。 大家补充能量后,体力恢复,重新斗志满满,踏上回家的路。 这时候,天色已蒙蒙亮了,一群人走着走着,开始犯困。玉中消耗最大,他要背玉喜,同时兼具这群小孩的主心骨,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,自然更加耗神,一晚上没睡觉,现在吃饱了,头晕晕的,他打了个呵欠,一下子传染出去,其余几个人也一个接一个哈欠连天。玉喜眼睛都睁不开了,一只手被玉中牵着,身子越走越沉,几乎是玉中拖着她向前,她一副哭腔说,哥,大哥。玉中不理她,拖着她走。她说,大哥,你累不累呀。玉中说,不累。玉中不敢照实说,如果他累字一出口,其他人可能全体垮掉。玉喜说,我累,大哥,我累。玉中说,我们快到家了,你乖乖走几步,我等下背你。玉喜说,我走不动。玉中不理她,只管拖着她走,她说,哥,我走不动了。玉中说,吃饱了走走不行啊,走走我再背你。玉喜说,我不,我要背。玉中回头瞪了她一眼,这一回头,他的心立刻软下来,玉喜眼睛还是有点肿肿的,被他拖着,机械的向前迈步,身子则向后坠。他叹口气,正要蹲下身子,小双过来,拉着玉喜说,来,我们来比赛,看谁跑得快,来,一,二,三。小双拉开跑步架势,玉喜不为所动,紧拽着玉中不放手。小双手指在玉喜肩头戳了一下,说,来,来追我呀。玉喜瞪了小双一眼,还是不动,小双又连戳她几下,玉喜生气了,伸手去打小双,小双躲闪过去,玉喜松开玉中的手,去追打小双,小双忽快忽慢地跑,等玉喜碰到他,就加快速度,还扭头向玉喜喊话,你没我跑得快吧。玉喜边追边喊,你等等我。玉喜跑得咯咯地笑,带动起全员的情绪,小二说,哟,包子脸还蛮有板眼咧。 这样疯疯打打,走了约一站地路程,玉中不忍,背起了玉喜,不一会儿,玉中背上的玉喜发出了鼾声。 他们这一行人,于早上六点多钟走回木材一级站。他们哪里想到,他们在街上,在长江大桥上开心的时候,家里父母都急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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