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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樟树洋之

[文学作品] 长篇连载《芳草鹦鹉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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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17 23:05:33 | 显示全部楼层
本帖最后由 樟树洋之 于 2021-1-17 23:24 编辑

   刘炳根从楼道里出来,只见满院子打闹奔跑的小孩,他在人群里找到玉喜的身影,走过去,在玉喜头上轻轻一拍,说,闺女。玉喜一抬头,惊喜道,爸爸。她举着手里的本子,说,看我写滴字。刘炳根弯下腰,扶着本子辨认,玉喜一个字一个字指点,说,这是大,小,人,写得好吧。刘炳根点头说,嗯,嗯,写得真好,我姑娘读书,那没话说。他拍拍玉喜,说,本子收起来,走,跟爸爸转转去。玉喜眉毛一扬,心领神会,本子一卷,塞进口袋,紧跟刘炳根的步伐,两人渐渐离开人群,玉喜拽住刘炳根衣角悄声说,爸爸,有好吃滴吧。刘炳根冲玉喜做个鬼脸,说,猜对了。玉喜咧嘴一笑,立刻又捂住嘴巴,说,爸爸,手。刘炳根伸出巴掌,玉喜在他巴掌上拍了一下。这是他们父女二人独有的庆祝方式。
   刘炳根领玉喜来到家属楼的背面,这是一个窄巷子,夹在楼房与大院围墙中间,这里有整栋楼的排水沟,以及一个隐藏的化粪池,鲜有人经过,保证僻静。刘炳根从口袋里摸出那个黄色纸包,递给玉喜,玉喜说,这么事啊。刘炳根说,打开看。玉喜打开黄纸包,里面是一个雪白的薄饼子,刘炳根说,茯苓饼,你咬一口。玉喜咬了一口,说,嗯,好甜哪,北京买的吧。刘炳根满脸堆笑看玉喜吃,他说,没时间排队,朋友给的,好吃吧。玉喜说,嗯。她吧唧吧唧吃的津津有味,说,爸爸,北京是首都吧。刘炳根说,是啊,你还知道首都呀。玉喜说,二哥说滴。玉喜吃剩下一小块,递给刘炳根,说,爸爸,你吃。刘炳根说,爸爸大人,不喜欢吃甜的,你快吃。玉喜把茯苓饼全塞进嘴里,刘炳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袋,递给玉喜说,糖。玉喜说,哦,忘了。刘炳根说,有新鞋子糖也忘了。玉喜嘿嘿一笑,说,等哈发给哥哥他们。刘炳根拍怕她肩膀说,好,去玩吧,我走了。玉喜刚跑出去,刘炳根喊,哎,小心糖。他手指指自己嘴巴里面,啊一声,说,小心卡到,咬一半再吃。玉喜说,哦,我晓得。
   刘炳根说的这种糖果,最常见的造型,就是圆溜溜一个球,武汉人称作陀螺糖,有水果味,奶油味,一分钱一颗。这种大路货糖果,简单平庸,却是一代孩子的最爱,小小一颗陀螺糖,担负起一个时代的重责,留下最甜美的记忆。严格讲,吃这种圆不溜秋的陀螺糖,是有注意事项的,操作不好,存在一定风险。小孩子往往嘴里包着一颗陀螺糖,一边说笑打闹,很容易糖就滑进喉咙管里。玉喜就有这样的经历,把刘炳根吓坏了,捏着玉喜下巴说,卡到了吗,张嘴。玉喜张大嘴巴,刘炳根说,啊。玉喜张嘴发音,啊。刘炳根说,卡到没有,卡可以。玉喜收回嘴巴,说,滑下克了。从此刘炳根给家里孩子发糖,他一定拽住玉喜,说,咬一半再走。他要看着玉喜把陀螺糖放进嘴里,咔吧一声咬一半,才放她走。这种严苛要求之下,玉喜吃陀螺已经训练有素,糖拿到手里,自觉咬一半,刘炳根也养成习惯,总是要叮嘱她一句.
   其实,刘炳根父女俩躲到楼房背后吃东西那会儿,正好楼上有人趴窗子上看院墙外的风景,一低头,看到刘家父女这一幕,那人嘻嘻一笑,缩回窗户里,不去打扰。还有一个人,半道上跟踪他们父女俩,这人就是大平。他从楼道厕所出来,看到这父女俩往楼后面走,他躲在楼房角落观看,等刘炳根走了以后,他过去拦住玉喜,说,你躲到吃么事啊。玉喜说,要你管。大平说,我跟你哥哥讲滴。玉喜说,哪个怕。玉喜掏出本子和笔,朝远处人群蹦蹦跳跳而去,嘴里唱着小调,啦啦啦,啦啦啦,我是卖报的小行家,不等天明去等派报,一面走,一面叫,今天的新闻真正好,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。大平冲玉喜背影说,小婆娘,几拐哟,又不吃你滴,跟我说哈不可以。
   谢太婆是个特例,她所享有的福利,一级站绝大多数人包括小孩都难以企及。谢太婆几乎不缺零食,她有一个五彩斑斓的八角形漆盒,被她自己称作八仙盒,里面有一个个分格,儿子媳妇买来港饼喜饼琪玛酥,及各种糖果,装满每个格子,快吃完了就往里续。谢太婆时常偷偷摸摸拿一个琪玛酥,或一个港饼,塞给建军吃,儿子媳妇说,姆妈,您家自个吃,小伢往后吃东西滴日子长得很,莫把他吃。谢太婆当面不吭声,背过身,朝建军悄悄招手说,建军,快点来看,太滴八仙盒兜里,今日上了新货,喜饼,热乎滴。建红凑过来说,太,把我吃个咧。谢太婆眼睛一鼓,说,好吃个婆娘,少了你个宝。建红说,那我吃颗糖。谢太婆说,遣远些。建红说,哥哥吃喜饼,我吃颗糖不行。谢太婆抠抠索索,摸出一颗糖,不耐烦说,嗲,把你把你,快点遣起走。建红一把抓在手里,剥开糖果塞进嘴里,到建军跟前炫耀,说,啊,我还不是有。建军不理建红,他小心咬一口喜饼边边,尽量不碰中间的大红囍字。建红说,啊,啊,我有糖,看撒,我有糖。建军扭过身,建红追着他,说,看撒,看撒,啊。突然,她愣住,摸了摸自己颈部,说,完了,滑进克了。谢太婆手伸过来,啪一下打到建红头上,骂道,卡死你个婆娘,吃个糖也疯。建红愤怒地喊道,打我搞么事啊,都滑进克了,还打我,吃也冇吃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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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17 23:09:18 | 显示全部楼层
老游湖 发表于 2021-1-17 12:07
感谢分享,多谢赐稿!

游湖老师文安,感谢关注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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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19 19:44:51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两年前的秋天,刘炳根从部队转业,拖家带口来到一级站,转年后的春节,是他们一家人在武汉过的第一个新年。
过年的习俗当中,炸鞭炮是重头戏之一,响声中辞旧迎新,既是一种仪式,又是非常刺激的娱乐项目。炸鞭炮一般由家庭当中男性担纲,开始是家里父亲,家中男孩长大以后,则由男孩接棒。一挂鞭炮买回来,拆开包装,剪一大段出来留作整段地炸,留下一小段,被男孩子拆成一颗一颗,装在口袋里,到院子里慢慢炸,可以持续许多天这样过瘾。
   刘家初到武汉,刘炳根决定放权,让玉中去炸鞭,毕竟是第一次,刘炳根有点不放心,他拿一根竹竿递给玉中,说,把鞭绑上,像我以前那样。玉中并不买账,说,我自己会。玉中选择直接上手,戴了一只帆布工作手套,抓起一小挂鞭,一截点燃的蚊香,就往外跑,被玉喜一把拽住衣服,说,大哥,我要跟你一起玩儿。玉中扬起手臂扯动身体,说,松手,小姑娘家的,你玩什么玩,我炸鞭呢。刘炳根不乐意了,说,刘玉中你什么意思啊,她怎么就不能玩啦,小姑娘怎么啦,你今儿就要带着她。玉中手臂立刻软下来,他瞪了玉喜一眼,手里捧着鞭炮,一侧衣摆被玉喜揪着不放,兄妹俩就这么拖拽着,向外面走去。刘炳根说,这下好了,大权独揽了他。刘嫂子说,玉华最省心,鞭炮他从来碰都不碰。
   各家各户把年夜饭摆好,一家老小坐在饭桌前,默默等候家里男人或男孩,去隆重地炸掉一挂鞭,然后开吃。年夜饭之后,小孩子纷纷聚集到院子里,把各家的美味小吃带出来,有自家制作的炸翻馓,炸麻花,八角桂皮煮出来的西瓜子,也有商店定量供应的京果杂糖,各种水果奶油糖。
   男孩子继续炸鞭,他们口袋兜里装着散鞭,拿点燃的香烟头或蚊香,引信一碰,呲,火光急速闪动,手一甩扔出去,在空中啪一声炸响,这是最普通最基本的玩法。小二拿来一个饼干盒,放置在一个开阔地方,鞭点燃,扔进饼干盒,当一声闷响,有女孩发出尖叫。大平推了一把小二,说,好啊,你把屋里饼干盒偷出来炸,我投姆妈滴。小二连推大平好几下,说,要你岔要你岔。有男孩拿个硬纸鞋盒跑出来,说,看我滴。大家看他点燃一颗鞭,扔进鞋盒,鞭炸响,没有饼干盒的效果轰动。小二捡来一个树枝,把鞋盒倒扣,树枝顶起鞋盒留一个斜口,把一颗鞭放进鞋盒下面,点鞭,炸响后依然很平淡,有小孩说,一颗不行,要多几颗一起炸。一个男孩用纯正的京腔说,我们那儿炸二踢脚,一准儿炸飞。又有一个小男孩说,我们乡里才叫过瘾,鞭插到一坨牛㞎㞎中间,一炸,牛㞎㞎飞起来,满处都是。旁边女孩说,哟,几恶心哦。楼房墙角跟下,有之前下雪没有完全融化掉的冰,小二过去,把一颗鞭炮插进冰里炸,鞭炮威力不够,也没有效果。一个小孩跑着从家里拿个搪瓷杯子来,放到地上,丢一颗鞭进去,一声脆响,音效不比饼干盒差。一个妇女撵过来,喊道,你爸爸泡茶的杯子啊,眨个眼睛找不到了。她从地上捡起杯子,眼睛凑进杯子里面看了看,吹了吹,说,搞坏了看我么样打你。说着,她冲她小孩扬起了手,小孩赶紧两手抱头,她的手却没有打下去,说,算了,过年不想打你。她拿着杯子匆匆离开。玉喜凑在人群堆里说,我大哥最阔气。玉喜已经看出来,身边这些小孩手里能支配的鞭炮少得可怜,唯有翻着花样玩,而她大哥可以一挂一挂的炸。
   玉中确实瞧不上这些小孩的把戏,太低级,都是他之前玩剩的,他独自在稍远的地方,左手带手套,捏着一小截鞭炮,蚊香点燃引信,手臂赶紧伸直,噼噼啪啪地炸,剩下几颗快接近手套,他一甩扔出去,一旁几个男孩在围观,说,好狠呐,炸这大一挂。玉中很有些得意,他预料到自己一定会引人注目。此刻,他耳朵被这挂鞭炮震得嗡嗡响,他甩了甩发酸的左胳膊,听到小二喊过来,玉中,玉中哥哥,快点过来,是你屋里妹妹,在哭。玉中看了眼小二,继续活动自己左手臂,小二说,是真的,好像被炸了。玉中这才跟着小二过去。
   那边几个小孩围成一团,玉喜蹲在地上,头埋在膝盖里。玉中过去,说,怎么啦。他蹲下去,把玉喜脑袋一搬,顿时吓住,只见玉喜的右眼肿了,眼角有血迹,脸上糊满眼泪。他问玉喜,是谁炸的,告诉我,谁呀。玉喜手指着正前方地面,说,那儿。她所指的地面,有一小堆红色的鞭炮碎屑。玉中说,什么呀,那谁呀。玉喜依旧手一指,那儿。
   一旁有小孩说,她是在那里面捡鞭吧。小二说,哎呀,肯定是滴,她一捡,炸了。
   玉中指着那堆鞭炮碎屑问玉喜,你去那里捡鞭炮了。玉喜点点头,吭吭唧唧抽泣,不说话。玉中呆了呆,用手抹抹玉喜脸上的眼泪,回头向身后扫视了一下,他是担心此时刘炳根会出现,他哄玉喜说,别哭了,玉喜,别哭,我带你去玩儿。玉喜停止哭泣,抬起肿胀的眼睛,瞄瞄玉中。玉中看着玉喜的眼睛,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说,手,看得见吗。玉喜点点头。小二在一旁提醒一句,把她那个眼睛蒙到。玉中一只手蒙住玉喜没受伤的左眼,再次晃动手说,来,这个,看得见吗。玉喜点点头。小二说,眼睛是好滴。玉中蹲着,看了看玉喜,不知如何是好。玉喜说,大哥,我要回家。玉中说,别急呀,我说了带你去玩儿。玉喜说,嗯,我不喜欢炸鞭。玉中说,不炸鞭。他转动一下身体,说,来,到背上来。玉喜趴到玉中背上,小手紧紧箍住他的脖子。玉中背起玉喜,对身边小孩说,你们不许乱说啊。几个小孩纷纷表态道,不说不说,肯定不说。
   玉中背着玉喜,先是在院子里走,然后又向后面货场走去,小二紧跟在玉中身边,说,你不敢回克吧,回克肯定要挨打滴。玉中不说话,背着玉喜胡乱地走。后面还跟着两个男孩,看他们那样子,估计这种未完待续的状态,吊起他们的胃口,他们特别想知道玉中兄妹俩会有怎样的结果。这两个也是操心的命,不然解释不通他们为什么跟着。小二跟玉中算是有点渊源,两家同住一栋楼,老潘跟刘炳根一聊,原来还是老乡,又都是部队转业过来的,一下拉近两家的关系。其他很多小孩近几年陆陆续续随父母来到一级站,时间长短不一,有的半年不到,彼此还在熟悉阶段。那两个小男孩正处在纠结状态,两人一口京腔,你一言我一语,小声议论说,他真的会挨打吗。不知道,我们跟着看看。等一下我们回不回去。先跟着。
   这几个人都不说话,闷头走了一段,玉喜开口道,哥,我要回家。玉中说,别吵,回家回家。玉中背着玉喜走到一级站大门口,停了下来,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上衣口袋,里面是年饭桌上他得到的压岁钱,他箍紧玉喜两腿,把她向上耸了耸,说,玉喜,手箍紧,我带你去街上看彩灯。玉喜高兴地在玉中背上直蹬脚,说,好,好,看彩灯。玉中说,别动呀,掉下来。玉中对小二他们说,你们回去吧,我们到街上去玩。小二说,那我也克啊,反正过年,玩几晚都不要紧。那两个男孩说,我们也去,过年家里不管。他们两个相互搂住对方肩膀,很兴奋。小二搓搓手说,走噢,克玩克噢。两个男孩中胖一点的说,我们家还守岁呢,要熬到明天早上。小二问他,你叫么事啊,叫你包子脸咧。男孩确实长着圆圆的脸,他说,我们是一对双,我是唐小双,他是唐大双。小二说,一点不像,你是包子脸,他这瘦。大双说,饭被他一个人吃了。小双说,才不是呢,你比我吃得多,妈妈都说,你吃了不长肉。小二说,跟我一样。
   就这样,他们一行五人,出了一级站大门,向大院外面走去。这一走,才是走得远呢,他们玩玩打打,走走停停,居然走到汉阳钟家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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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20 19:18:09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接近凌晨一点钟的时候,玉中他们五个人站在钟家村大街上,显得激动兴奋,又有点不知所措。
   这个汉阳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,一直是一级站许多小孩向往的地方,车水马龙,熙来攘往,霓虹灯闪耀,这些是他们心目中给它的定义。此刻大街上很安静,鲜有人迹,偶有零星的鞭炮炸响,有一些小孩在街上疯闹,街面上满是鞭炮碎屑。临街商铺早已打烊,平日里最热闹的汉阳百货,此时也是大门紧闭,唯有门楣上一排写有春节快乐字样的红灯笼,及门前的霓虹灯灯光,显示出它独霸一方的不凡气势。
   两年前,玉中曾经从钟家村路过,而且是仅有的一次,那天,他们一家人跟随从部队专业的刘炳根,一卡车从火车站拉到木材一级站,路途中,钟家村在玉中面前一闪而过。来到一级站之前,他们家一直生活在一个小县城,妈妈的纺织厂,爸爸驻扎的部队,也都在小县城圈子里。他两岁的时候,随爸爸妈妈一起去过一次北京,年纪太小,基本没有太多的记忆,比较清晰记在脑子里的,是被爸爸扛在肩上看天安门,那时候刚开春,北京气温寒冷刺骨,他们一家三口棉衣棉裤棉鞋,看到长安街上一些外国女人,呢子大衣下面,居然穿着裙子,露出肉色的长袜,脚上是一双精致的小皮靴。在西单大街上,他看到橱窗里摆放着一双巨大的皮鞋和一双很小很小的皮鞋,他拍着橱窗玻璃说,大鞋鞋,大鞋鞋。刘嫂子说,是呀,这么大的皮鞋,这一双这么小。现在他们住在一级站大院,周边几乎被农田菜地所包围,除此之外,附近区域还有和一级站一样的工厂企业,一条正在艰难修筑当中的鹦鹉大道,蜿蜒至钟家村,道路两侧半人高的野草地。可以说,他们五个人当中任何一个人,能够到钟家村走一趟的机会微乎其微,现在他们来了,无比自豪地踏上钟家村的地盘。
   五个人沉浸在各自对钟家村的感受当中,小二说,我们还到哪里克咧,都关门了。玉中牵着玉喜的手,环视钟家村大街,没说话。小二说,我还不想回克。玉中说,再往前走。玉中弓下身子,喊玉喜,来,背上。小二拦住说,我来背哈,你背累了。玉喜立马拉住小二衣服,小嘴伶牙俐齿说,我要你背,我大哥累了。大双小双也主动上前争抢,小二说,你们两个等哈换我,现在我背,来。小二蹲下,玉喜一跃,趴上他后背。
   一行人穿过汉阳铁路桥,继续向前,走了大约几十米,来到一个大的十字路口,他们停下脚步,再一次面临选择。左前方,是大名鼎鼎的古琴台,正前方和右手边,更了不得,一个是汉水桥,一个是巍峨的长江大桥。
   几个男孩一脸神往的样子,小二耸了耸背上的玉喜,说,看到冇,看到冇,长江大桥,那边就是长江大桥。玉喜在小二背后扭动,嚷着,我要下来。小二身子一蹲,玉喜呲溜滑到地面,玉中过去抓住她手。大双说,那边是古琴台吧。小双抢着说,我知道我知道,妈妈讲过的,高山流水遇知音,那个人叫什么牙啊,把琴摔了。大双说,俞伯牙钟子期。小二问玉中,玉中哥哥,你说我们克哪里咧。玉中手在空中划了半圈,故意停了一下,突然向右一指,说,长江大桥。小二欢呼道,好噢好噢,长江大桥。说着,他蹦蹦跳跳向前跑。大双说,一桥飞架南北,天堑变通途。小双说,走快点,他跑那么远了。大双小双加快速度追小二,大双边跑边说,毛主席诗词都写进去了。小二见后面追赶,直接跑起来,向大桥引桥飞奔而去。玉喜拽着玉中,说,快点。
   他们很快来到大桥上,沿着桥栏杆边,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,前面出现两个桥头堡,玉喜说,小房子,两个小房子。玉中说,这是桥头堡吧。大双说,应该是吧。过了桥头堡,桥栏杆又让他们眼睛一亮,栏杆上各种镂空雕饰,花鸟鱼虫及各种动植物,令几个小孩目不暇接,小二和小双两人,用手在图案上一个个摸过去,念图案上的花鸟鱼虫动植物名称,玉喜学他们样子,也拿手摸一个个图案,玉中紧紧拉着她的手,跟着她的节奏在桥栏杆边走,小二大声说,哎,猴子,还有猴子。玉喜也嚷道,我这有麻雀。小双说,我这个是蝈蝈。小二看了一眼,说,这是蛐蛐。小双说,蝈蝈。小二说,蛐蛐。玉中牵着玉喜过来,玉中说,不要说了,都快走。小二小双继续摸着桥栏杆向前。小二从桥栏杆缝隙中向下一看,惊呼道,好高啊,看哦,水里船好小啊,还有那边,人还小些,像蚂蚁。他们几个都过来,趴到栏杆缝隙中向下看。此时,传来空隆隆隆空隆隆隆的声响,随之桥面明显发出有节奏的轻微震动,小双说,什么声音啊。几个人都安静聆听,玉中听了听,说,火车。大家立刻松弛下来。原来,长江大桥是公路铁路两用桥,玉中他们现在所在位置是最上层的公路桥桥面,供汽车通行,两边有人行道。他们脚下面是铁路桥,此刻正有一列火车经过。铁路桥下面便是江水,各种船只从桥洞下面通过。这一发现,令这些小孩感觉神奇不已,兴奋得浮想联翩。小二说,有好几层哦,我们是最高一层,底哈是火车,最底哈是水,跑船。他们只顾了自己高兴,都没注意到大双,此刻大双远离他们,在马路牙子下行走。小双悄声说,你们看,大双在那边走。小二扭头喊道,你么样不过来呀。大双顾自低头走路,不理会。小双说,他怕。小二问,怕么事啊。小双说,怕高。小二说,胆子这小,你看她,还是个小姑娘伢,一点都不怕。小二过去拉他,说,我扶你,来撒,一点不嚇人。大双缩成一团,说,啊,不不不。小二说,走,不怕,我扶你走。大双干脆蹲了下去。玉中喊道,哎,你别拉他。小二放开大双,说,真冇得用。
   五个人玩得忘乎所以,桥面一千多米路程,被他们不知不觉走穿了头,看到出现在面前的黄鹤楼,猛醒过来,他们居然又走到了武昌。天还没亮,也不知几点了,站在武昌桥头,一群人有点蒙,大双说,几点了,半夜了吧。
   一句话提醒大家,这一趟玩出走,时间长,路途远,好像有点出格,黄鹤楼就在眼前,他们却没有心气游玩了,身体也随之感到疲乏,玩不动了。小二说,好高个宝塔呀。大双说,这是黄鹤楼,哎,有一首诗,我没记住,我听妈妈念过。小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小二说,回不回克啊,一哈都半夜了。玉喜张开双手,拦住玉中说,背。玉中自己也有些懈怠,他无奈地看了看玉喜,弯腰弓背,驮起了玉喜,说,走了,回去了。大家折返身往回走。
   返程的路途并没有想象的艰难,本以为缺少了来时的热情,会很累,其实不然,原路往回走的时候,有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,不像来时,探探寻寻,路途显得漫长,加上都是小孩子,一疯起来,累呀什么的,全抛到脑后,不一会儿,就走到汉阳桥头,左拐再走,很快就到钟家村。
   这是个晴朗的新年,天还没有亮,夜空中星星闪烁,钟家村大街上依然静悄悄,早起的清洁工正在清扫路面的鞭炮碎屑,稀稀拉拉几个小孩,聚集在路灯下,不紧不慢,偶尔丢出一颗鞭炮,啪一声炸响,在这个安静的凌晨,显得格外清脆。他们中有人穿着新棉袄,也有人棉袄看起来比较陈旧或短小一点。有一个小孩,穿着比身体大一到两个号的新棉袄,小小的身体在棉袄里晃荡,行动起来有点笨拙,袖口挽了两圈上去,方便两只手露出来,如果这小孩个子长得慢,他妈妈两到三年的时间不用给他做新棉袄。这群小孩的状态已经显得有些涣散,身心接近熬到极致。他们是为数不多的,用实际行动熬夜熬到天光的小孩,期盼了一年,此时此刻,他们硬撑着兑现了承诺。绝大多数小孩,嘴巴上热闹,信誓旦旦过年要熬夜,要熬穿头,熬到大天光,说了一年,临了,却几乎半夜都熬不过,最狠的也倒在了黎明前。有个小孩喜颠颠地跑过来,他从一旁扫成堆的垃圾里捡来一只破棉鞋,大家士气一下子上来,围住破棉鞋,点燃一颗鞭炮丢进去,砰,一声闷响,他们集体爆发哈哈大笑。
   玉中他们五个一夜路途跋涉,重新站到钟家村大街上,才发觉,肚子好饿啊,此念头一出,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叫。玉中从背上放下玉喜,玉喜说,大哥,我肚子好饿。玉中说,走吧,我请你们吃早饭。
   几个人情绪顿时高涨,小二说,走,过早克。他们开始满大街找吃的,看到全是一间间紧闭大门的店铺,大家有些心焦,越发觉得饿得慌,遇到一个早起出来倒马桶的街坊,劝他们说,过年了,还有哪个出来做生意撒,趁早回克,找你们屋里姆妈焐饭吃。
   他们不死心,拖着疲惫的脚步,一直找到西大街里面,终于看见黑暗中,有一家卖早点的小铺子,冒着热腾腾的雾气。走过去才知道,店主夫妻是省内偏远地区的农村人,本地没亲戚可走,平常生意一直不好,没赚到钱,就不想回老家去,当他们意识到,过年街上店铺都不开张时,他们感觉这是个机会,趁机也做一把平时不敢想象的独门生意。玉中他们到来之前,夫妻两个正在吵嘴,女的说,要起也不得起这早撒,初一一大早晨,别个都在被窝里头捂到,鬼滴婆婆到你这里吃。男主人说,呸呸呸,过年过节,嘴巴放干净点,讲些不吉利滴话,小心老子剋你滴人。两人远远看见玉中他们五个人过来,男主人说,哎哎,来了,过早的。女的说,一看就不是,熬夜炸鞭滴小伢,别个等哈回屋里下面吃。
   小二第一个发现这个小铺子,说,快点快点,那边有吃滴。五个人一哄而上。小二嚷着说,师傅,有么事啊,有麻酱面吧,还要糯米鸡,油条,糊米酒。男主人说,麻酱面有,糊米酒也有,其他冇得。男主人开始抓面烫面,说,黑黢麻黢滴,这深滴巷子,你们么样找过来滴呀。
   玉中掏出口袋里所有压岁钱,算了算,感觉不够,转头跟玉喜商量,说,玉喜,把你压岁钱给我,回家还你。玉喜爽快,从口袋里尽数掏出压岁钱,交给哥哥。
   小二搓着手说,吃面吃面,我们这边滴麻酱面,最好吃了。男主人说,是的,冇错,最好吃滴麻酱面,也叫热干面,接到啊,第一碗。男主人下面,女主人则给每碗面上面放各种作料,端到桌上。
   浓郁的芝麻酱和着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,大家顿时口水涌上来,一面咽口水,一面赶紧把碗端到手里,捏紧筷子拌面,不等拌匀,急不可耐挑起一筷子,就往嘴里送,顷刻间,整个人漂浮起来,太完美了,筋道的碱水面,被各种调料包裹着,滋养到身体每一个细胞,渗透进心灵,听它们在轻歌曼舞。一大筷子一大筷子挑面往嘴里塞,塞得急了,被噎住,停下筷子,喝一口糊米酒润润,再挑几筷子,就看见碗底露出来,于是把速度放慢些,感觉没吃够,把最后一点留在嘴里,舍不得咽,多嚼嚼,再仔细咂摸咂摸,还有更多的滋味呢,除了芝麻酱和葱花,还有咸胡萝卜丁,酱油,米醋,麻油,这种复合搭配,于浓香之后,恰到好处起到解腻作用。放下碗筷,端起糊米酒,不紧不慢一口一口往嘴里抿,清清爽爽的甜酒,夹杂着一颗颗小汤圆,软糯弹牙,真的是锦上添花,无与伦比的一顿早餐。
   几个人吃得狼吞虎咽,玉喜年纪小,一碗嫌多,分一半到玉中碗里。大双吃的比较慢,他说,这什么面条,这么干,里面还是生的,好难咽下去。小二说,有点夹生是吧,麻酱面是这样子滴,才好吃,我爸爸有时买回来把我们吃,我们一哈抢光。玉喜说,哥,好干呐面条。小二说,快点,喝口糊米酒。玉中舀一勺米酒汤圆,喂给玉喜吃,小汤圆在玉喜嘴里,吧唧吧唧嚼出响声,她说,小圆子好好吃啊。小二说,玉中哥哥,几时我买喜饼你吃咧。大双小双也说,我们回去请你吃奶油糖,还有茯苓饼。
   大家补充能量后,体力恢复,重新斗志满满,踏上回家的路。
   这时候,天色已蒙蒙亮了,一群人走着走着,开始犯困。玉中消耗最大,他要背玉喜,同时兼具这群小孩的主心骨,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,自然更加耗神,一晚上没睡觉,现在吃饱了,头晕晕的,他打了个呵欠,一下子传染出去,其余几个人也一个接一个哈欠连天。玉喜眼睛都睁不开了,一只手被玉中牵着,身子越走越沉,几乎是玉中拖着她向前,她一副哭腔说,哥,大哥。玉中不理她,拖着她走。她说,大哥,你累不累呀。玉中说,不累。玉中不敢照实说,如果他累字一出口,其他人可能全体垮掉。玉喜说,我累,大哥,我累。玉中说,我们快到家了,你乖乖走几步,我等下背你。玉喜说,我走不动。玉中不理她,只管拖着她走,她说,哥,我走不动了。玉中说,吃饱了走走不行啊,走走我再背你。玉喜说,我不,我要背。玉中回头瞪了她一眼,这一回头,他的心立刻软下来,玉喜眼睛还是有点肿肿的,被他拖着,机械的向前迈步,身子则向后坠。他叹口气,正要蹲下身子,小双过来,拉着玉喜说,来,我们来比赛,看谁跑得快,来,一,二,三。小双拉开跑步架势,玉喜不为所动,紧拽着玉中不放手。小双手指在玉喜肩头戳了一下,说,来,来追我呀。玉喜瞪了小双一眼,还是不动,小双又连戳她几下,玉喜生气了,伸手去打小双,小双躲闪过去,玉喜松开玉中的手,去追打小双,小双忽快忽慢地跑,等玉喜碰到他,就加快速度,还扭头向玉喜喊话,你没我跑得快吧。玉喜边追边喊,你等等我。玉喜跑得咯咯地笑,带动起全员的情绪,小二说,哟,包子脸还蛮有板眼咧。
   这样疯疯打打,走了约一站地路程,玉中不忍,背起了玉喜,不一会儿,玉中背上的玉喜发出了鼾声。
   他们这一行人,于早上六点多钟走回木材一级站。他们哪里想到,他们在街上,在长江大桥上开心的时候,家里父母都急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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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21 16:37:24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 玉中等几个小孩出走,开始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。夜渐深,木材大院里,那些嘴巴上熬夜的口头派,转钟前后,有人已经撑不下去了,手里勉强扔出一颗鞭炮,啪,炸出的响声软踏踏的,主人的状态不佳,鞭炮的响声也失去了活力。有小孩又是打哈欠又是揉眼睛,实在熬不住了,说,撤哦,瞌睡来了。旁边风凉话来了,说,是哪个说的啊,不熬通宵誓不为人。说风凉话的人,目的是给自己打气,同时给继续坚守的同伴打气,他很清楚,一旦有人开这个头,选择离去,留守者的阵营就会迅速瓦解,大家相继逃回家睡觉,熬夜的信念再次成为空谈。他的话音落地,这些小孩一个个瞌睡虫上身,眼皮打架,脑袋发蒙,嘴上说掐不住了,脚下已经开始撤离,每年几乎同样的结局。
    当大院里空无一人时,五个出走的小孩的家长半夜醒来,发现自己家小孩人间蒸发,于是慌了神。本来,刘炳根可以更早发现问题,年夜饭上一瓶竹叶青,他一个人喝下去大半瓶,晕晕乎乎给刘嫂子打下手包饺子,刘嫂子说,头晕,那赶紧躺下,我这里你别管。刘炳根说,不用,包饺子还可以。两个人包完四百来个饺子,刘炳根拍拍手上面粉,说出去转转,刘嫂子说,你不睡会儿。刘炳根说没事儿,出去看看闺女。大院里没看到玉喜,也没看到玉中,碰到一个小孩,告诉他说,先前看到,玉中背到他妹妹在院子里转。刘炳根也就放下心来,打着哈欠,跟刘嫂子一讲,刘嫂子说,困了你先去睡,玉中背着她你就放心。
    刘嫂子一直忙着收拾,洗洗涮涮,途中看玉喜还没回来,喊玉华道,玉华,你去看看玉喜,喊她回来睡觉。玉华在对面屋里,和一个小孩玩扑克钩子钓鱼,他答应道,好。他对小伙伴说,等我一下,我去喊我妹妹。玉华在大院里找了一圈,没看见玉喜,有小孩告诉他说,看到你哥哥背到你妹妹,跟小二在一起,肯定到小二屋里克了。玉华回来说,妈,玉喜和哥哥一起,在楼上季嬢嬢家。刘嫂子说,哦。刘嫂子忙到快转钟,对玉华说,玉华,你睡觉前喊玉喜回来,我先睡了。玉华说,好。玉华和小伙伴玩牌玩到疲乏,小伙伴走了,玉华倒头就睡,忘记要喊玉喜回来。刘嫂子睡下以后,被院子里小季的喊声惊醒,一看玉喜还没回来,再看小闹钟,快凌晨四点了,她慌了,赶紧喊醒刘炳根,两口子急急忙忙穿衣服跑到院子里,才知道,和自己家两个孩子一同不见踪影的,还有潘家小二,警卫队唐队副的双胞胎兄弟。几家的男人相对镇静一点,侦查员出身的唐队副跟大家一合计,把院子里几个感觉有关联的小孩叫起来询问,逐渐还原出玉喜被鞭炮炸伤的前后过程,案情也就明朗起来,大家商议,暂不去派出所报案,现在已经快五点钟了,离天亮很近了,再等等看,希望几个小孩天亮就能回来,希望他们只是因为遇到小麻烦了,想到外面走走,再说,过年嘛,任性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,又是五个小孩一起,出不了事,大家放心,各自回家,静候孩子们早点归来。
    近两个小时的煎熬,早上六点多钟,终于盼到玉中他们一行人回来,几个大人不动声色站在大门口迎接,二马一错蹬的工夫,小季最激烈,照小二背上啪一掌打过去,说,一晚宿跑哪克了。小二喊道,搞么事啊,过年不打人滴咧。老潘说,已经不错啦,没骂难听的话。唐队副夫妻两人比较温和,他爱人是健民制药厂的会计,夫妻俩一人搂住一个小孩肩膀,相互间小声嘀咕着回家去了。刘炳根第一时间把玉喜从玉中背上抱下来,玉喜还在睡梦中,刘炳根仔细查看玉喜的眼睛,见她右眼略有点肿,脸上有两个不太明显的灰蓝色小斑点,是火药蹦过留下的印迹,右眼皮外侧一处,有一道细细的,已经结痂的伤痕,他回头盯了一眼玉中,说,你跟上啊,回家跟你算账。刘嫂子看着玉中,手在他背上摩挲着,说,回家洗把脸,赶紧睡觉。
    刘家一行人进了家门,刘炳根轻手轻脚把玉喜放到她的小床上,玉喜醒了,说,爸爸。刘炳根说,再睡会儿,等会儿醒了吃大肉饺子。玉喜眼睛闭上,又沉沉睡去。刘嫂子推玉中说,去,到你那边睡觉去,走啊。玉中不动,一双脚死死钉在原地,刘嫂子着急地说,你这孩子,赶紧洗把脸去睡觉呀。这时候刘炳根的手从她背后伸过来,一把擒住玉中肩头,刘嫂子拦在他们两人中间,对刘炳根说,你把玉喜那边弄好。刘炳根把刘嫂子扒拉到一边,拽着玉中朝对面屋子走去。玉华刚起床,躲在家门口看,大气不敢出,见刘炳根拖着玉中出来,他吓得逃进走廊里。刘嫂子手忙脚乱给玉喜脱棉袄棉鞋,盖棉被,又拧个热毛巾给玉喜擦脸擦手。
    刘炳根拽着玉中进了对面屋里,说,棉袄扣子解开,快点。玉中毫不含糊,三下两下把棉袄扣子全部解开来,感觉比刘炳根还要气大。刘炳根说,棉袄脱了。他话音没落,玉中棉袄已脱下,甩到一旁的床铺上。刘炳根说,卫生衣也脱了。玉中掀起卫生衣,从头上扯下来,一扬手,被脱成里外反转的卫生衣,也被甩到床上。玉中一夜没睡,加上饥饿,此刻脱得只剩一件海军衫,他打了个寒噤,两个拳头握紧,却有意让两个臂膀松弛的扎着。玉中这副吊儿郎当,故作轻松的态度,愈发激怒刘炳根,他冷笑一声,走上前,撩起玉中的海军衫,解开他棉布裤腰带,一把扯出来,塞到自己嘴里叼住,推搡着使玉中背转过身,把他两只手在背后扭住,用裤腰带在他两只手腕上狠劲儿绕了几圈,把他两只手绑在一起,又拖出床底下的木箱,从里面翻找出一根麻绳。
    刘嫂子安顿好玉喜赶过来,还没进门,看见这边屋子房门与气窗之间的横梁上,搭下来一根麻绳,玉中脸冲下背朝上,反剪双手,被麻绳吊在气窗横梁上。刘嫂子吓得捂了下嘴,急忙从玉中身边挤进屋里,抓住刘炳根手说,老刘,他爸,他爸,你消消气,他知道错了。刘炳根手膀子一扛,甩开刘嫂子,说,你起开。刘嫂子被推一个趔趄,扶住一旁的竹制小书架,稳住身体,手捂着嘴,瑟瑟发抖,她预料到一顿惩罚不可避免,却没料到,她男人会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,看上去太触目惊心。
    此时,刘炳根从自己腰间抽下裤带,一根实打实的军用牛皮带,拎着甩了一下,然后高高举起皮带,照玉中后背重重打了下去,玉中的背立刻拱起来,两肩紧缩。刘嫂子惊叫一声,见刘炳根又举起皮带,她冲过去,两手抱住刘炳根握皮带的手,说,求求你可以了,教训一下,别把孩子打坏了。刘炳根胳膊一挥,再次把她推了出去,一阵稀里哗啦声响,刘嫂子随那个小书架一起倒在地上。刘炳根第二次举起皮带,啪,落到玉中后背上,静静的屋子里,皮带打在肉身上发出刺耳的声音。当刘炳根手里皮带第三次打上去之后,刘嫂子从地上爬起来,冲了过去,把身体横在他们两人中间,抱住了玉中。刘炳根终于停止下来,长出一口气,握皮带的手垂下来。刘嫂子托住玉中身体说,快过来,把他放下来,我手都软了。刘炳根愣了愣,放下手里皮带,上前去解绳子。他们夫妻两人把玉中扶到床上,脸朝下趴着,在玉中后背蓝白相间的海军衫上,清晰染上一条条血印,刘嫂子张着双手,有点慌乱,不知如何是好,她小心去掀玉中的海军衫,玉中嗯了一声,身体随之一动,刘嫂子一手缩,说,咝,疼吧。刘炳根说,先别揭衣服,我去打热水擦一擦。夫妻两人为玉中清理创面,抹狗獾油,换干净衣服,中间再隔一条枕巾,盖上棉被,睡了两天两夜,等他再起来,一切照常,欢蹦乱跳。他背上的伤恢复得不错,局部有一点渗液,刘嫂子说,我带你去医务室上点紫药水吧。玉中说,不去。刘嫂子说,抹点紫药水收收水,好得快,不然沾衣服上。玉中说,不用。刘嫂子突然意识到,他挨打受伤并不是件体面的事,他一定不希望被公开。刘嫂子自己到医务室要了一小瓶紫药水,抹在玉中伤口上,没几天就结痂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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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24 23:04:13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5.
   刘炳根在走廊里遭遇到疯子,忙不迭地躲避,而疯子被一群小孩戏耍后,追着小孩撵来撵去,这群小孩哄笑着跑进大院里,等于没入人群的海洋,疯子找不到具体还击对象,气急败坏,站在楼道口骂,烂仔,仲唔扑街。疯子朝院子里噗噗吐了几口涎水,然后上楼下楼来回走。时间很快到了上午十点钟左右,太阳已经升得很高,院子里做作业的小孩基本呆不住了,陆续往家里撤,又是一通搬竹床,搬椅子凳子。阿秀收拾起本子和书,搬着凳子往家走,她的疯子妈妈站在走廊口冲她嚷嚷,我要食粥,我肚好饿。阿秀冲疯子摆摆手,示意她不要吵。疯子又喊,阿来,阿来。阿秀说,莫闹,快点回克。疯子喊,阿来,阿来。阿秀说,你回克,阿来中午会回来滴。
   中午各家的饭菜都比较简单,丰盛一点主要放在晚餐。午饭过后,大人一般会选择午休眯一小觉,为下午上班蓄积体力。院子里太热出不去,小孩子们把游戏搬到家里,走廊里进行,有家长试图叫自己小孩回来睡个午觉,小孩子非常抗拒,直接嚷嚷起来,我睡不着。或者被按在床上了,眼睛眨巴眨巴就是难以入睡,比杀了他们还难受。
   热烘烘静悄悄的大院里,树上的知了热昏了头,扯着嘶哑的喉咙,知了,知了,有气无力的叫,也有劲头足的,一口气长鸣不止,耗费它自己体力不说,闹得人更觉燥热,鸡子鸭子狗子,全躲进背阴的墙角底下,树荫里面,张嘴巴吐舌头散热气,院子里已成为一个热浪的海洋,物体在这个热浪中呈现轻微的抖动,偶尔有人步履匆匆从院子里经过,仿佛战场上快速穿过敌军封锁线,慢一点就会被子弹扫中。唯有玉中赤裸着上身,丝毫不惧滚滚热浪,周旋于各个水龙头之间,乐此不疲。一个中午玉中没得闲,毒辣的太阳底下,他上身赤膊,底下一条短裤头,脚上穿的新凉鞋。他站在一个水池里,打开水龙头,水柱对准双脚冲水,再捧水浇到自己头上脸上胸腹上。冲了一会儿,拧紧水龙头,跳出水池,向下一个水池跑去,继续开水龙头,冲脚,浇水。院子里散落着七八个这样的公共水龙头,提供给职工家属洗洗涮涮,岔着放水也不会有人干涉,如此宽松便利的条件,致使这些水龙头沦落为玉中游戏的玩具,白花花的自来水,成为这个无聊至极的少年用来祸害的对象,不能去江里游水,借此与水亲密接触,玉中有办法让自己身心愉悦。
   午睡前,刘炳根去了趟厕所小便,厕所出来后,他点支香烟站在走廊中门门口,抽烟,看热辣辣太阳下的景,一眼看到玉中站在水池里哗哗冲水,他喊了一嗓子,哎,你是不是无聊。玉中一惊,向刘炳根这边看了一眼,迅速关掉水龙头,跳出水池,向远处跑去。刘炳根脚边有只狗,趴在楼道水泥地面,吐出大舌头,哈哈喘气,刘炳根看了看狗,抬眼去院子里找玉中,自言自语道,妈的傻瓜蛋子,狗都知道躲阴凉里。
   玉中转了几个弯,跑到远一点的地方,回头瞄了瞄刘炳根那边,刘炳根已经离开了,他跳进一个水池,继续拧开水龙头冲水。
午饭过后,谢太婆习惯在床上眯个五分十分钟,多半睡的是醒瞌睡,眼睛闭上了,意识却在清晰与模糊之间时刻切换着,走廊里摔门的声响,小孩子们大呼小叫,院子里鸡鸣狗吠,甚至,对面一栋宿舍楼里谁家小毛毛的啼哭声,都显得格外清晰。谢太婆越睡越新鲜,干脆起来不睡了,躺多了晚上睡觉又成问题。人老了瞌睡也少了,谢太婆自己说的,人就是蛮贱。老人小孩最有功夫睡觉,前者整天处在闲散状态中,多得是的睡觉时间,随时可以睡,可就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睡觉美差变苦差,而对于后者来说,睡觉耽误他们玩的时间,也害怕睡,也是苦差,中间一段青壮年时期,从早到晚劳神劳力,倒头就睡却总也睡不够。
   谢太婆说一声,起来哟。她儿子过来,把大藤椅被搬到屋里窗户底下。这里是除了大院树荫下面,谢太婆呆的最多的地方。窗户敞得大开,谢太婆坐在窗前,手里芭蕉扇有意无意的摇着。窗外一棵白杨树,枝头律动,荡起绿波,有清凉袭来,暂缓一下喘不过气来的感觉。熬过这个夏天,谢太婆又一次逃过鬼门关,一个冬一个夏,也就是一年当中最冷和最热的时段,和许多老人家一样,谢太婆时刻感受到死亡的威胁。老话说这两个季节,是收老人的季节。谢太婆说自己不怕老天收她走,她摸摸身边的楠木棺材,很坦然。
    谢太婆看着窗外,热浪折射下,有一个白晃晃的身影跑来跑去,她喊,建军,那是个人吧,在跑么事啊,热死了滴,建军。建军过来看了看窗外,说,隔壁刘叔叔屋里伢。谢太婆说,他在搞么事。建军说,在水池里冲水。谢太婆笑眯眯说,个把戏,热死了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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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湖北省荆州市 2021-1-25 19:25:35 来自手机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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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25 21:45:56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太阳底下蹦了一中午的玉中,终于玩到无聊,拧紧最后一个水龙头,抬头眯眼,视线茫然划过半空,听树梢上知了懒散的嘶叫,脑袋里突然一个新的兴奋点冒出来,一拍屁股,颠儿颠儿往家跑。
   刘嫂子上班,玉喜去别人家玩,刘炳根说下午没事,到白楼保卫科去坐坐,看看报纸,家里只有玉华一个人,抱一本小人书在看,书的封面上写着“暴风雨所诞生的”。玉中进屋说,快点克洗点面筋,我们粘知丫克。玉华说,又抓灰面,妈妈要骂我们滴。玉中说,哟呵,你还真是个小管家咧,快点哟,用不了几多灰面,粘知丫回来,我们有肉吃。玉华不吭气了,放下小人书,去洗面筋。舀一点面粉装进一块纱布里,把纱布四周围捏拢,沉入水盆中,揉捏漂洗纱布里的面粉,奶白色的面浆从纱布空隙里析出,一盆清水颜色渐深,终成白汤,一大捧面粉,洗的只剩五分钱大小一坨,才算是大功告成,那一点点之精华,就叫作面筋。这个工作比较花功夫,需要耐心,玉中从来不亲自动手,琐碎杂事一概交给玉华去做。刘嫂子说,旧社会饭都吃不饱,如今孩子,不知好歹,浪费这么多面粉,擀一碗面条呢。有一阵子,一级站小孩鸟枪换炮,不用洗面筋粘知了,用上了高级化学品。这要讲到小魏,他有个小舅,一直跟他们一家挤在一起住,这个小舅在汉阳一个胶鞋厂工作,车间有一些特别零碎的生橡胶,作为废弃物扔掉,小舅捡了一些回来,取一块泡在煤油里,泡发一大瓶子,泡得软软和和,黏性很大,取指甲盖大小一点出来,黏在竹篙梢头,拿出去粘知了,一粘一个准,非常好用。一级站小孩纷纷去找小魏,讨要这个粘知了神器。小魏突然有了拽的资本,眼睛吊起来,看人打发,谁厉害,自己和谁玩得来,他给,有些人却不行,求到他头上,他口气非常决绝,说,冇得了。小二也找他要,他眼白一翻,说,找你要枪你都不把咧。小二一摸口袋,说,哟,冇带出来,你等到。小二跑回家取来铁丝拧的手枪,递给小魏,说,给咧。小魏还是白眼看人,说,不行了,过期了,冇得了。小二也翻脸了,说,你莫拐呀,总有一天犯到我手里。玉中只要开口,小魏会毫不犹豫给他。后来,小魏的爸爸看出苗头,对他这个小舅子说,再莫拿胶回来了啊,这多人伸手要,把哪个,不把哪个,明摆到得罪人,再说了,毕竟是国家财产,搞不好别有用心滴人随便扣一个帽子,那就不是好玩滴咧。这以后,他小舅舅不再拿生胶回来,高级粘胶断了供,一级站小孩重操洗面筋工作。
   玉华说,那是妈妈切好的西瓜,要你们吃。玉中掀开饭桌上的纱布桌罩,一口气吃了五块西瓜,抹抹嘴,找出竹篙和一个圆筒医用橡皮膏空盒,一边唱道,团结就是力量,团结就是力量,这力量是铁,这力量是钢,比铁还硬,比钢还强,向着法西斯帝开火,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,向着太阳,向着自由,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。玉中的嗓音处在变声阶段,唱歌颇有点费劲,唱到最后的“芒”字,他有意把声音拖长,和自己嗓音较劲,直至声嘶力竭,歇了会儿,他说,哦,累死我了。玉华蹲在地上吃吃地笑。玉喜正趴在走廊墙壁上,喊一,二,三……,她身后一群女孩四散逃开,慌急慌忙找地方躲避,听到玉中的歌声,玉喜抬起头说,报告,我要先回克一哈,我大哥回来了。玉喜撇下大家回家去了。女孩们纷纷从躲藏处走出来,说,她个痞子,算了算了,我们自个来,重新划头选人,来,叮叮梆梆啐。她们围成一圈,重新喊口号猜手掌。
   玉华终于洗出来五分钱大小一坨面筋,装进一个玻璃小药瓶里,兄弟两人拿上工具出门。
   玉中加了一件短袖衬衣,敞着怀,在短裤裤腰上别了一把弹弓,手持两节绑在一起的长竹篙。玉华跟在玉中身后,他短袖长裤,头上一顶大草帽,草帽底下,一条毛巾从头顶向脸两边耷拉下来,手里拿着橡皮膏盒。两人来到走廊尽头,玉中轻松几步蹦下台阶,跨进大太阳地,玉华眉头紧皱,犹豫片刻,走进热辣辣的太阳地里。玉中回头看了眼玉华,乐了,说,鬼子进村了。玉中等着玉华走到跟前,伸手拨拉一下他脸边的毛巾,说,不见鬼子不挂弦,你是偷地雷滴咧。玉华羞涩的笑笑,不说话,躲躲闪闪找树荫底下走。玉华皮肤不经晒,一晒脸通红,晒狠了还会脱皮,出来粘一次知了,他要在家里捂上个三五天不出门,恢复脸上的晒伤。每次刘嫂子会说,我们家华子又几天没出门呢,又是哥哥害人家吧。玉中说,那蛮好啊,弄几个鸡蛋把他,让他克孵小鸡娃。玉喜凑到玉华脸上去看,说,哟,真的又脱皮了。玉华躲让开。玉喜说,二哥,你再莫跟大哥克撒。玉华说,我要跟到。玉中拍了拍玉华肩膀,说,小跟屁虫,不跟到我,你跟哪个啊。玉华笑笑,不说话。刘嫂子说,这叫周瑜打黄盖,一个愿打一个愿挨。玉喜说,一个愿打一个愿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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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银湖 发表于 2021-1-25 19: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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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上海市 2021-1-26 19:39:10 | 显示全部楼层
   木材大院有三栋楼房,除了两栋宿舍楼之外,就是惟一的一栋办公楼,因外墙被刷成白色,被称作“白楼”。在这片区域里,还有食堂,幼儿园,大礼堂,篮球场,两栋宿舍楼之间有一片大的树林,以及零星分布的若干个小树林子。
   大院共有三个大门,正大门设立在办公和生活混合区域这边,大门出去就上了鹦鹉大道;西边江堤公社方向,是一个侧门,一条贯穿货场的铁路线,由此进出;新五里小学方向的南大门被视作后大门,在这一面还有一个出口,上面架着一部运送木材的传送装置,从货场直通长江水面,这个装置叫出货机。从长江上游放排回来的木材,拆散后,通过出货机一根根传送进货场存放,这条线路是水路,由此组成水路,陆路,铁路相结合的全方位运输模式。货场里,由水泥墩子托起的木材原木,整齐有序码放,组成一个个方阵,木一级站人称作木材堆子。
   出后大门不远的长江边上,设有一个河下办公室,相当于一级站设立在江边的一个前哨站,传递消息,或解决相关问题。
   两栋家属楼之间那一大片树林,主要树种为杨树,修长笔直的树干,一排排一行行,栽种有序。夏日里,一级站大人小孩,一早一晚躲进这片绿荫里,或写作业,或乘凉休闲,或嬉笑打闹,是最好的去处。由于杨树树干太直,没有旁枝斜杈可以立足,想要上树粘知了,操作难度极大,一级站男孩基本放弃在这片林子里粘知了。
白楼通往货场的一侧,靠近院墙边,有片小树林子,这里面的树种比较杂乱,有白杨树,也有槐树,柳树,苦楝树,东一颗西一颗,很随意的栽下去,不讲究行距株距,树龄也是有长有短。这个地方相对偏僻一点,少有人打扰,树周围杂草得以恣意生长,湿度也合适,知了更愿意呆在这里,半夜里舒舒服服从泥土里拱出来,爬上树,脱壳,喝露水,嘶鸣。
   玉中兄弟两个钻进这片小树林。
   茂密的枝叶深处,知了在他们头顶唱响,此起彼伏,如斗歌比赛,有的一开嗓,便一口气拉一个持续的长音,感觉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,身强体壮,精神头十足,有的则需要换气,以一声声短促的嘶鸣,完成一段音调,显得气力不足,最后形成大合唱,唱累了,全体歇息会儿,有个声音耐不住寂寞,又唱起来,如此一轮轮的循环,不遗余力为最后的酷热而呐喊。
   玉中停在一棵槐树下,抬头望了望,喊玉华,面筋把我。玉华把小药瓶递给他。玉中往竹篙细杪子头上粘上面筋,交给玉华,说,拿到。他自己站在槐树下,甩掉脚上凉鞋,摊开两手,朝两只手掌心各吐一口涎水,两手掌相对搓了搓,伸展双臂,环抱住大树,下面双腿一内一外缠住大树,用力夹紧,向上一发力,带动身体向上一拱,双臂双腿迅速上移,交替向上爬行,很快到达这棵树的中部位置,凭经验,他目测到一根站得住人的树枝丫,身体向旁边一个横移,跳到那根枝丫上,站稳,向下一招手,玉华从下面把竹篙递给他。
   粘知了的工具看起来极其简单,一根长竹篙上面再绑上一根细竹篙,这根细竹篙被小孩子叫做细杪子,取一点面筋或粘胶,黏在细杪子头部,就成为了粘知了的绝佳武器。也有小孩嫌两根不够长,绑三根竹篙。粘知了的制胜法宝,可以总结为稳和准,瞅准枝干间趴着一个知了,将竹篙悄无声息慢慢伸过去,即将接近知了之前,稳一稳神,细杪子头部照准薄薄的蝉翼,快速贴上去,就这倏忽之间,知了便被细杪子挑在了半空中。看着知了在细杪子尖上发疯似的,徒劳的扳动和挣扎,声嘶力竭地喊叫,这些扑蝉小高手们,心头满满的成就感,只管缓缓收回篙子,取下知了,放进容器里。
   有时候,玉中也会爬到院墙上,目的都是一个,距离近一些,手感会好些,准头高,竹篙也不用接那么长,免得距离远抖啊抖的,半天瞄不准,弄不好把知了撩飞了。
玉中很快粘到第一只知了,然后接二连三有收获,只要竹篙伸出去,杪子那头必定传来那小东西的扑腾和嘶叫,然后,玉中手里长长的竹篙带着知了,伸到底下玉华面前,玉华扑上去,捉住竹篙头部的细杪子,取下知了,丢进药膏盒。玉中站在树枝上,看下面玉华一头大汗,满脸通红,一副眼巴巴认真的模样,玉中心里忽地一动,握在他手里的竹篙像一根接通线路的电线,变得有些发热起来,他朝玉华喊,哎,你怕热躲凉快地方克,我一个人弄。玉华生怕玉中赶他走,摇头说,不怕不怕,我一点不热。玉中问,粘几多了。玉华说,半盒子了。玉中说,篙子接到,我下克,换你打酱油。他把竹篙递给玉华,从树上滑下来。
   玉华最喜欢这个环节,以打酱油为己任,跟着哥哥玩,他开心。他握着篙子,抬头认真搜寻目标,望到脖颈发酸,眼睛发涩,枝干上匍匐着的深褐色的点,都在树梢深处,他有些泄气,转头去矮小的树上找,终于看到一个,他两眼死盯住小东西褐色的背,脸憋得通红,生怕眼睛一眨它飞了,手中的篙子被他攥得过紧,伸展起来很慢。
   玉中此刻半坐半躺,斜靠着一棵大树,两只光脚叠在一起,抖动,略侧着身体,拿根树枝,在泥土里挖出一长截白嫩嫩的茅根,他抠抠茅根上的泥,在短裤上蹭蹭,放进嘴里嚼,一低头,看到一群搬食物的蚂蚁,他捡起一块小石头,拦住蚂蚁前行的队伍,蚂蚁大军顿时乱了阵脚,一阵晕头转向之后,重新集结,绕开石头,继续向巢穴进发,玉中盯着蚂蚁大军行进路线,从它们老巢附近,捏起一个大块头蚂蚁,老巢周围又是一阵大乱。玩够了,他放过蚂蚁,取下腰间的弹弓,一边试拉着皮筋的韧度,一边低头找了几颗碎石子,攥在手里,站起身,抬头看林子高处,见不远的树枝上,一只灰喜鹊,蓝色的长尾巴一翘一翘的,身体前后摆动,它这种摇摆是为了保持平衡,玉中看着心里不痛快,说,么样,挑衅。他扯起弹弓,两手一前一后,感觉姿势摆的很漂亮,瞄准,啪,石子射出去,灰喜鹊扑棱棱惊飞了。玉中说声,你跑啊。他快速从手心里又挤出一颗石子,拉直弹弓,朝灰喜鹊飞走的方向,啪一弹再射出去。灰喜鹊早已飞得不知去向。
   玉中一脸沮丧,回身坐下,突然,眼前一根竹篙杪子颤巍巍伸过来,杪子头上,一个知了不依不饶大声呼号,拼命挣扎,玉华在喊,哥,哥,快点拿下来。玉中说,哎哟,把人搞嚇倒了,有功劳好吧。他抓住竹篙杪子,取下知了
   玉中觉得无聊,眼睛四处一搜寻,发现旁边树枝上有个黑黑的一坨,是个鸟窝,他一喜,重新振作起来,弹弓别回到裤腰上,起身来到那颗树下,朝手心吐涎,搓手,三五下爬上树,到达鸟窝地点,向窝里一瞄,他嘁地一声,原以为鸟窝里有鸟蛋可掏,不料,鸟蛋一个没有,却有四五个刚长出毛的小鸟,像是麻雀。听到动静,四五张恐怖的黄边大嘴巴,齐刷刷朝天张开,叽叽喳喳地怪叫,等待喂食。没看见老麻雀,估计外出觅食去了。玉中愣了一下,手伸进鸟窝,捉住其中一只,一手抱着树干,出溜下来,回到他之前坐的地方,把小麻雀放到草地上。这是一只典型的黄口小雀,嘴巴一圈黄边,身体绒毛间露出粉粉的红皮。此刻它站立不稳,岔开细腿趴到草地上。玉中拿 一根小枯枝,拨弄它的嘴和小脑袋。小麻雀感觉到不友好,还以为是老鸟喂食的节奏,怎么变成虐待了。它干脆闭上眼睛,一下一下发出尖利的哀鸣。如此作弄了一番,玉中觉得不过瘾,他突然想到什么,精神一振,坐直身子,把小麻雀抓到手里,在小麻雀身上揪起一撮毛,试着稍用力一扽,这撮毛被扽了下来,他嘿嘿一笑,手停不下来,一撮一撮从它身上揪毛,灰色的绒毛夹杂刚出的老毛,被他揪下,随手一扔,质地轻柔的绒毛在空中轻轻飞舞。可怜小麻雀,身体抖得更厉害,闭着眼,家家家,声声惨叫。片刻功夫,小麻雀便被脱毛,变身一只光秃秃的裸鸟。
   玉中把它放到地上,看它一身粉红皱皮,瑟瑟抖动,他乐得手舞足蹈,乐够了,他脑袋里一转念,抄起小麻雀,放进裤子口袋,嗖嗖几下爬回到鸟窝地方,从口袋里掏出没毛的小麻雀,放回鸟窝。只见小麻雀红兮兮一坨肉团,很快被身边张嘴乱叫的麻麻灰的兄弟姐妹们践踏到角落里。玉中看了看,弓起手指,在每只小麻雀的嘴上弹了一指,这才滑下树来。
   他拍拍手,回到原地,背靠大树坐下。其实他并不喜欢唱歌,这段时间好像是变声期作祟,特别想以唱歌的方式冲一冲喉咙管,他唱道,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,唱起那动人的歌谣,哎,嘿。他一边唱,一边从地里又抠出一截茅根,擦擦上面泥土,放进嘴里嚼成细细的纤维,噗,再吐出去。
   兄弟两个这一下午粘知了超时了,听到站里敲响下班钟声,才想到收场,约一尺多高,口径十公分左右的橡皮膏药盒,足足装了有大半盒子知了,收获颇丰,兄弟两个高高兴兴打道回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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