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华在床上整整躺了五天,第六天一大早,六点不到,他坐了起来,说,妈,我肚子饿了。刘嫂子从睡梦中惊醒,说,啊。玉华说,我饿了。刘嫂子一骨碌爬起来,说,哦哦,饿了,好,这就给你煮面条去。刘嫂子快速行动起来,为玉华实施全套优待服务,牙膏挤好,刷牙水打过来,放一个空脸盆在凳子上,拖到床边,玉华脚不沾地,坐在床上把牙给刷了。不一会儿,热腾腾的面条端来了,上面卧着一颗溏心鸡蛋,屋子里瞬间散发出葱花的清香和猪油的浓香,刘嫂子说,闻到香了吧。玉华手伸过来,刘嫂子说,哦,等下,等下,来,隔条干毛巾。刘嫂子在玉华前胸和后背各塞了一条枕巾。 玉华迫不及待端起这碗鸡蛋面条,他这五天,稀饭都不想吃,相当于辟谷,眼下终于知道饿了,没几分钟时间,干光一大碗面条,汤都不剩,吃得大汗淋漓。刘嫂子不停叮嘱说,吃慢点,不简单,吃完了,哎哟哎哟,汤也喝了,慢点慢点,肚子撑不撑啊。玉华抹抹嘴巴,说,不撑,还有冇得啊。刘嫂子说,哎哟那不行,撑坏了可不行,你不记得爸爸说的,他们淮海战役胜利后,部队包韭菜牛肉饺子吃,有人就真的是撑死了,他们这些都是北方人,很长时间没捞着吃面食,这家伙,还是牛肉韭菜馅,一吃就管不住嘴,你爸爸也撑出了胃病,后来还住院了。玉华说,嗯,记得。刘嫂子说,你坐着,我去打水给你洗个头,这一头汗,头发都馊了。 玉华洗头同样享受特殊待遇,不下床,仰面躺着,脑袋垂在床边。刘嫂子打来热水,把他头发淋湿,打肥皂,抓出肥皂泡泡,刘嫂子一边在他头发上抓揉着,一边说,要剃头了,头发这么长。玉华说,妈,爸爸真的没有打过仗,开过枪。刘嫂子说,是这样的,你爸爸四七年参军。玉华说,还有两年就解放了。刘嫂子说,啊,对对,快解放了,你爸爸读过私塾,有文化,参军在部队保卫科当干事,一场战役下来,要统计部队伤亡人数报告上去,你爸爸基本不上前线打仗,他们有个军长吧,叫张秀龙,下基层来。玉华说,那时候,他们是三野二十二军,后来叫华野三纵队。刘嫂子说,哦,你记这么清楚啊,就是这个军长,下基层跟战士们一起训练,一点架子没有,他看了你爸爸写的统计报告,说,干得好,有文化就是好啊。你爸爸一直很认真工作,生怕统计数字出错,很紧张,后来到了地方,他晚上还经常做噩梦,说上面首长等着看报告,他还有数字没有核实清楚,一时半会儿交不出来报告,急死了。玉华说,不打仗,爸爸为么事有一支枪咧。刘嫂子说,他主要工作是统计数字,那他万一碰到敌人呢,需要开枪,没有枪怎么行。玉华笑起来,说,有一回,我听他说他们擦枪,蛮好玩咧,他们一群战友一起擦枪,一个战友把枪口对到人,说,举起手来,被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。刘嫂子说,那是呀,战友之间枪口不能对人,这是规定,万一枪里有子弹呢,再走火了,那不出事了。玉华说,妈你再讲哈子,他们那次淮海战役,跟国民党200师打,在那个火烧楼。刘嫂子叹口气说,是啊,那次真惨,一个营五百号人,全牺牲了,营长和教导员,你爸爸跟他们非常熟,还一个连长,山东人,跟你爸爸是老乡,大高个,你爸爸一提起就流泪。就是那个小寨子火烧楼,在安徽,我们部队发现敌人在寨子里面,就冲过去包围他们,哪知道,敌人反包围我们,在村路口,用两挺重机枪,交叉火力,一个营的人,一个都没跑出去。后面我们大部队赶过来,把敌人打跑,进寨子一看,五百个人全牺牲在里面。你爸爸后来,一边流泪一边统计伤亡人数,这个营整个没了。 刘嫂子换来一盆热水,把玉华头发投一遍干净水,再用毛巾擦洗他颈部,说,啧啧啧,哟,脖子这么脏,黑的,来,别动。玉华说,疼。刘嫂子说,不用力擦不下来呀,好好好,别动,好了好了,等会儿脸上擦点香香,美美的,好了。 玉华说,爸爸说那个200师,国民党滴王牌,原来滴师长是戴安澜,他到缅甸打日本鬼子牺牲了,毛主席和周总理都说,他是抗日英雄。刘嫂子拧干毛巾,给玉华擦头发,说,小脑瓜,记性还真好。玉华说,后来200师过来打我们,师长已经不是戴安澜了。刘嫂子说,国民党嘛,要搞内战,哟,快七点了,玉喜,到点了,快起啊,要上幼儿园了。 玉华发烧的第一天,刘嫂子说,玉喜,你睡小床,大床这边我要照顾你二哥。玉喜老大不高兴,这几天一直说,二哥快点好撒,我要睡大床高头。此时,她揉揉眼睛坐起来,定睛看了看,说,二哥好划得来呀,睡床上洗头,像小时候一样,我几时也发烧就好了。刘嫂子回头在她腿上拍了一巴掌,说,又胡说八道,还有争着要生病的,快下来,洗脸刷牙,我去煮鸡蛋面条,把玉中也喊起来吃。 玉喜欢快地蹦下床。 当天夜里刚睡下,玉喜就喊,妈,我脑壳疼。刘嫂子过去一摸她头,说,哎呀,发烧了,啧,这怎么弄啊。拿体温表一量,三十九度。刘嫂子说,叫你不要瞎说,哎哟我的天,吃药吧。玉喜说,二哥,可以跟你换了,该我睡大床。刘嫂子说,就惦记这个。 玉华还没完全好透,玉喜又来了,刘嫂子忙到很晚才睡下。半夜里,刘嫂子突然惊醒,昏暗的灯光下,看见身边的玉喜坐在床上,她问,喜啊,怎么不睡下,做梦了。玉喜迷迷瞪瞪的,说,我刚才,看到爸爸了,他不理我。玉喜说着,抽泣起来,刘嫂子赶紧爬起来,把玉喜搂在怀里,说,喜啊,乖孩子别哭,啊,爸爸呢,他都看着我们呢,看到你们乖乖的,好好的,他就高兴。刘嫂子自己眼泪涌上来,她强忍住,却没忍住泪水通过鼻腔流出,她抽了一下鼻子,玉喜抬起头,在她脸上看,她在玉喜背上轻轻拍着,说,不哭,啊,我们哭了,你爸爸就会难过,我们都不哭。玉喜缩在刘嫂子怀里,说,嗯。刘嫂子说,我们也别吵醒二哥,你看他睡得多好,他平常睡觉总睡不好。玉喜说,嗯。玉喜悄声对刘嫂子说,妈,我这些时是不是眼睛花了。刘嫂子说,啊。玉喜说,总是看到爸爸在前面走,跑过克一看,不是滴,昨天也是,衣服也一模一样,我差点喊他,走拢一看,是对面楼上叔叔。刘嫂子鼻子又一阵酸酸的,她深叹一口气,搂紧玉喜。 第二天一大早,刘嫂子醒来,第一时间伸手摸玉喜脑门,俯身过去,头对头再试试,说,嗯,不烧,退了。刘嫂子把玉喜拖进自己怀里,盖上被子,在被子里把玉喜汗湿的秋衣换了。玉喜脑袋从衣服领口一钻出来,就喊,二哥,我烧退了。刘嫂子说,别动。玉喜说,二哥,你退了冇。玉华躺在对面小床上,说,我早好了。玉喜说,那你还不起。刘嫂子说,他还要巩固巩固,你们两个躺好啊,我去厨房烧稀饭,等会儿打水洗脸刷牙。玉喜说,妈,我今天不上幼儿园吧,要跟老师请假啊。刘嫂子说,你就别操心了,我等下找你们老师。刘嫂子出了门,喊对面玉中道,玉中,起来啊。 玉喜体质比玉华要好一些,烧了一夜,仍然精神亢奋,披着被子坐起来,说,二哥,你请假了冇。玉华说,当然请了啊。玉喜说,请假好好玩呐,你不上学,我不上幼儿园,我们都在屋里玩。玉华说,不好玩。玉喜说,你想上学。 过了会儿,玉中挎着书包进来,嗅了嗅鼻子说,嗯,这屋里像医务室味道。刘嫂子说,我撒了点来苏尔,消消毒,我给他们两个煮的稀饭,你去食堂买馒头吃。玉中说,一病病两个,真会赶热闹啊。刘嫂子说,要不你也来碗稀饭,热乎乎的,里面还有蛋花。玉中说,我才不吃咧,病号饭,走了啊。 吃过早饭,玉喜跑到玉华小床上,说,二哥,我们做游戏咧,玩猜中指。玉喜两只小胖手,一只手五指并拢,另一只手攥住这五个指头,叫玉华猜中指,玉华一猜一个准,每次都揪着中指拎出来。换玉华握住手指,玉喜猜。玉喜抱住玉华两只手,推过去,扒过来,上下找缝隙,玉华几乎被她推倒。玉喜嘿嘿一笑,确定看得准准的,就是中指没错了,上去紧紧揪住,等玉华撒开手,玉喜揪住的是大拇指。玉喜急了,说,你换了,你毛痞。玉华笑弯了腰,两手摊开,说,么样换咧,我都冇动,这,大指头还在你手里捏到。玉喜一下甩开玉华的大拇指,说,痞,再来。后面连续数盘猜下来,玉喜无一胜绩,嘴巴一撅,说,不玩这个了,换一个,来,打手背,我先打你。玉华老实伸出两手,手掌朝下,摆好姿势,玉喜两手掌朝上,在下面托住玉华双手,玉喜几番试探,玉华几番躲避,玉喜突然手掌翻转上来,去击打玉华手背,却扑了空,玉华两只手早跑了。轮到玉华打玉喜,在下面抠抠玉喜手心,试探着,玉喜禁不住笑起来,说,你抠痒,不算。两人一个假装要打,一个躲闪逃避。玉华攻其不备,两手突然翻上来,啪,打个正着。玉喜急得要哭,说,啊,你蛮痞咧,抠痒。她不服气说,好撒,我也抠。两人重新摆好架势,玉喜学玉华,在底下抠玉华手心。玉华憋住笑,咬着嘴唇忍住。玉喜突然一个翻转,双手泰山压顶袭来,又打空。玉喜泄了气,耷拉着脑袋。玉华说,算了,不玩了。玉喜说,不,要玩。玉华原则性很强,压根就没有给玉喜放水的念头,直到把玉喜两手背打红打肿。刘嫂子从厨房回来,捧起玉喜的手,说,哟,打肿了,轻点打妹妹呀,噗,吹吹,吹吹就不疼了。 到下午,玉喜又开始烧,基本重复玉华的老路子,白天退了晚上烧,刘嫂子也跟着白天夜晚连轴转。玉喜发烧第三天,趁厨房做饭没人的时候,刘嫂子蹲在灶边抹眼泪,谢太婆家儿媳妇经过厨房门口看到,回去跟谢太婆作了汇报,谢太婆说,哦,黑了到她屋里看哈。晚上天黑以后,老太婆在儿媳妇搀扶下,来到刘家,一进门就嚷,伢们都蛮乖呀,刘嫂子好福气呀。刘嫂子迎上前,说,哎呀,谢婆婆,快点坐,玉华玉喜,喊人。玉华玉喜两人同时喊,谢婆婆好。谢太婆说,好好好,伢们乖啊,乖。谢太婆还没坐稳,对儿媳妇挥挥手说,你出克,走廊高头等到,门带到。儿媳乖乖走出去,轻手轻脚把门带上。刘嫂子看不懂这一番操作,有点发愣。谢太婆冲刘嫂子招招手,说,拢来,拢来。刘嫂子凑拢到谢太婆跟前。谢太婆一只手拢住自己嘴巴,在刘嫂子耳边细声咕哝。刘嫂子听着,一脸疑惑说,怕是不行吧,现在不兴这个。谢太婆在刘嫂子手臂上拍一下,说,你个苕伢,哪个要你明摆到搞咧,听我说撒。谢太婆警觉地瞟了眼玉华玉喜,小声说,车过来,车过来,莫准伢们看到。谢太婆手伸进自己斜襟褂子胸口里,掏出薄薄的一沓黄纸,抖抖索索塞进刘嫂子手里。刘嫂子眉头拧紧,表明对这一沓黄纸的作用非常疑惑,却没好意思说出口,只说了一句,我不敢。谢太婆又拍了下刘嫂子,小声说,你听我说撒,你等哈,夜里晚些时候,转到后头,冇得人滴位置,把它烧了,听我滴,不错事,烧了保险都好了,真滴不错事,我不说了啊,说多了失了效,走滴。谢太婆高声喊道,媳妇,来呀,扶我回克。门外儿媳妇推门进来,婆媳两个笑眯眯打了招呼走了。 刘嫂子在屋里转悠到半夜转钟,不时摸摸口袋里的黄纸,仍旧下不了决心。两个孩子睡得正酣,玉喜轻微的呼噜声,节奏平稳。刘嫂子又看了看五屉柜上的小闹钟,十二点又过去十来分钟,刘嫂子突然站起身,摸摸口袋,从抽屉里抓起一包火柴,轻手轻脚走出家门,出了走廊,观察四周,寂静一片。刘嫂子悄悄来到食堂后面一个僻静处,掏出黄纸,四处再仔细看看,蹲下身,点着黄纸,一点点烧,嘴里学着谢太婆教给自己的,说道,老刘啊,刘炳根,你保佑我们三个孩子,保佑他们平平安安,无病无灾,求你保佑,保佑,保佑。 烧过黄纸当天,玉喜早上退了烧,下午居然没烧,一晚上也平安无事,隔一天就欢蹦乱跳屋里屋外跑,刘嫂子脸上愁云一扫而空,说,玉喜,别跑出去啊,外面有风。小季过来问候,说,伢们好了冇。刘嫂子说,好了好了,都好了。玉华玉喜两个疯疯打打满屋子跑,刘嫂子喊,小心桌子角,撞到。刘嫂子手一摊,说,哎,搞怕了,生怕又弄点什么出来。小季说,么样不是滴,就怕伢们病,小伢造业,大人也磨死了,丫头咧,丫头也好了。刘嫂子说,好了,两天没烧了。小季说,哟,那蛮好咧,小伢发烧,不搞一个礼拜不得下地,丫头还是底子好。刘嫂子说,是呀。 晚上,刘嫂子专门到谢太婆家,进门还没开口说话,谢太婆嘹亮的嗓音抢先道,晓得,晓得,伢们好了就好了,多滴不说,啊。刘嫂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,用武汉人的习惯用语说,谢谢您家。谢太婆握住刘嫂子手,拍了拍说,心里明白,莫说了,说多了失了效,伢们好了比么事都好,哎,造业,小刘那是几好个伢哦,托他保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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